70后祭父没有父亲的父亲节

祭父:没有父亲的父亲节

曾何几时,我认为父亲的一生是失败的,也暗暗发誓不像父亲那样老实本分,吃尽苦头,我要改写他命运的延续部分。然而,年过四十后,我觉得自己的这种念头是幼稚可笑的。其实,每一位父亲,都是成功的,甚至“父亲”这个位置,就意味着一种成功,一种高尚。以老实本分勤恳的姿态站在人生的舞台上,是付出极大勇气、极大牺牲的选择。正因为这种姿态,父亲的一生,虽不够惊人,却很够感人。

父亲自小,就面临生存和尊严的选择。他生于民国二十六年农历六月,其时抗战爆发,四处征兵。祖父刘藤溪是个书呆子,当时在湖南杨家滩镇念高中,政府抽丁入伍,二丁抽一,三丁抽二,祖父被抽中。曾祖父刘稷臣富有田产,据说有二千四百余亩,因此能以谷子为补偿,请人代替从军。谁料此人乃老油子,谷子捞到手,复又从军队逃反,数次反复,致当局大怒,一定要祖父本人从军。

祖父逃兵役于娄底农庄,藏匿于一木楼中,夏日炎炎,卫生状况堪忧,竟得痢疾而亡。其时,父亲尚不满百日。

祖父死,祖母王氏,抚养姑妈与父亲。每月于曾祖母处领钱粮,曾祖母常常以烟杆敲打桌面,训斥祖母:“似你母子三人如此度日,用度无尽,岂不吃穷?”祖母实节俭,受此无理呵斥,唯有垂泪。父亲尝忆:每次领完钱粮回家,祖母则于灯下独泣,一宿不尽。

祖母曾占一卦,卦云:三十三岁要小心,琉璃瓦上晒胡椒,十粒胡椒九粒飘。

果然,民国三十八年,湖南解放前夕,祖母病。某晚,祖母执父亲之手,痛泣:“吾儿年幼,母今日死,奈何奈何。”翌日晨,祖母死,寿三十三。父亲不过12岁。

值此家中巨变,国家大变,父亲却未成人,无任何谋生既能,又遭时人白眼,其生存之艰,可想而知。

其时,父亲尝欲投老佣人家,其子乃民兵,斥曰:此等子弟,岂可宿我家。父愤愤而去,如断梗飘蓬,无处可依,步行四百里至长沙,为人佣工推车。常至一常德人饭店用餐,老板极其友好,待父亲尤为和气,父亲不解。某日餐后,老板说:伢子(湖南人呼男孩),且留,有话跟你说。父亲留,老板两口子则托出底细:家中唯有一女,欲招上门郎,你乃孤儿,正合我意,可好?父亲当时警醒,说:我乃湘乡稷臣公子孙,岂能卖姓氏换口饭吃,不行。

这恐怕是父亲第一次面临生存与尊严的选择,他选择了后者。

后来姑妈长大,工作,嫁人,姑父为区武装部长,得其力,父亲生活稍为稳定,后为新华书店员工。然而,57年反右,姑父错划为右派,连累父亲,于是下放乡里为农。父亲与生产队干部不合,出走,辗转永州粤北,开山修水库,朝夕飘零,命如草芥。在道县,逢大乱,杀人盈野,血流潇水。当时有家乡籍民兵队长,在道县参与大乱,某日,此队长手执步枪,见我父,以手招之,父亲战战兢兢硬着头皮与其应答,半响下来,居然无事。生存之艰险,可见一斑。

父亲在永州认识我母亲,于是成家返乡,家中徒有四壁而已。母亲怀我,思肉,而家中无肉,父亲乃坐班车至县城,当时姑父虽为右派,但未失工作籍,在县肉食水产品公司任供应股长,以一猪蹄和猪肉若干与我父,父亲高高兴兴,至汽车站,谁知坐票已售罄,父亲恳请买站票。汽车站站长也为父亲求情,农民兄弟不容易,家里妻子怀孕,要补充营养,请开一面,给个站票。当时的工人阶级不愧为国家的领导阶级先锋队(当然,不代表大多数工人),司机以冷酷的原则来压制活生生的人性,他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停车坪,很威风地叫嚷:老子今天坚持原则,坚决不卖站票,奈何我吗?父亲后来口述此时,可想见当时城里人对乡下人之歧视。而父亲就是在这样明目张胆的歧视当中,说:司机同志,我不为难你,我行路。于是,穿好草鞋,提着猪蹄猪肉,步行五十多华里返乡,至家,已是明月在空,母亲关切地问:没什么事吧?父亲说:没事,走了一段路而已。母亲笑了,说:那你给我将一段故事,“金锁记”,好不好?父亲于是坐下来,一面燎猪蹄,一面讲故事。

我想,那晚的月光下,赶路的父亲一定很自豪,因为他坚持了尊严,坚持了农民的尊严。

曾祖父在民国时积下偌大家业,然而,逢时代之变,至孙辈却人丁不旺,父亲并无亲兄弟,唯有一姐,本来单薄脆弱,却总有一些掌握大权的不厚道人物,以父亲出身问题,时不时出来刁难一下,偏偏我们当时的家庭是经不起刁难的。我两岁时,要建房。当时的生产队长,绰号新老虎,却不批地基,理由是要生产队全体社员同意。父亲于是挨家挨户去征求意见,乡亲们都很厚道,个个都签名答应。然而,到了新老虎处,却又变了主意,说社员们的签字算不得数,还要考虑。

一向不好斗的父亲愤怒了,他单刀直入新老虎家论理,抄起一条春凳,气势很足的问:社员们都签字了,你何以不答应。新老虎答:你阶级出身有问题,要考虑。父亲大声反驳:领袖说,出身不由己,道路自己选择。新老虎,你在民国时加入万寿山土匪组织,这个历史又如何算?新老虎无语。

后来幸亏姑父的好友,当时县人民法院汪院长下乡蹲点,家里建房的事情才得以解决。

年,我们全家回城。母亲安排在五金交电公司当售货员,父亲安排在县教师进修学校,从事后勤工作。我并不想夸耀父亲工作是多么敬业,是多么无私奉献,这里只想举一个例子。教师进修学校的前身是五七干校,要改造成培养教师的学校,是一个很浩大的工程。父亲就主持这项基建工作,一次改造,一次迁校,父亲都是主持基建工作的,大量建筑材料在他手里过,过一次就有一次油水。然而两年下来,他唯一的一次“贪污”,就是弄回一根铁条,改装成晾衣杆。而在那个时代,就已经有人将工地上的建筑材料一车一车地往自己家里运。父亲在巨大的物资财富前,是有坚持和操守的。他每次都说,这是稷臣公的家风,我不好改。不知道父亲的身上,有着那个遥远的曾祖父多少的影子。

返城之初,我家住在县油漆门市部,居所十分恶劣。隔窗户不到十米处,是全县最大的变压器,每天都闪着恐怖的电火花;而屋前就是化学品油漆柜台和仓库,每天的饮水缸里都漂浮着铁红等化学品。不堪居住。五金公司考虑到我家的困难,在总部给我们安排了一套稍大的住房,尽管是单间,但毕竟是公司总部,干净多了。而此居所的原主人是公司的股长,姓李。五金公司已经给此公安排套间,此公却喜欢干损人不利己的事,明明有新居,却霸着安排给我家的房子不走。母亲屡次打报告,公司也批示:李股长一搬走,你们就可以住进去。李股长就是不搬。一拖就是好几个月。

这个时候,没有领导撑腰,没有同事支持,还得靠父亲。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父亲驾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到了李股长家,亮起嗓子跟此公叫阵:李股长,你明天搬不搬?李股长说:不搬。父亲说:你不搬我搬,明天我就搬进来,住在这里,睡在这里,吃在这里,你走不走我不管,我反正就近来。老子闯过江湖的,最不喜欢被人欺负,你信不信?

第二天,李股长搬走了。我们欢欢喜喜搬进新居,在整理房间时,发现房里有一段漏电的线头,很容易碰触到。亲朋们很气愤,觉得是姓李的预设下来害人的。父亲却摆摆手,说:房子到手就算了。

所以我经常责怪父亲,他总是很轻易地原谅人。

要反复强调一句,父亲不是个好斗的人,他很不喜欢与人翻脸,但为了这个家庭,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披挂上阵,在恶言恶语的枪林弹雨中冲锋上阵,现在回想,他该有多少次是硬着头皮去摆出自己不乐意摆出的姿态面对刁难。从争取生存权而言,战士往往就是父亲的同义词。有时候不免哀叹这个社会,为什么要把老实巴交的父亲逼成一个金刚怒目的战士?

而最让我内疚的事发生在年夏季之后。当时我从娄底师专毕业,在县城等分配工作。我们那个时代的大学毕业生,还兴分配这种玩意,就是国家分配,既然国家供你读书,当然也依仗国家给你安排工作。我学的是师范专业,面临在城里或者乡下工作的选择,而这个选择,就有文章,所谓的文章,就是关系,人脉,背景,甚至贿赂。我父亲是教师进修学校的元老,而我又是科班出身的师范院校毕业生,无论是人情,还是专业,安排在教师进修学校工作算是顺理成章。然而,关系总是一道怎么也迈不过去的槛,我被分配在乡村中学。

那时候的我,真的很不懂事,很不珍惜父亲,天天在家里闹情绪,一天到晚一副情绪低落的样子。

八零后、九零后的小朋友们,尤其是名校毕业的朋友和同事,可能不明白我当时的处境,在城里教书和在乡下教书,不是一回事吗?真的不是一回事,在当时,在城里教书就意味着,你在住房、待遇、薪水和择偶方面,都要比在乡下教书胜出不止一筹。在乡下教书,如同吃了农村粮一般,犯了罪一般,遭人白眼,而且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你的人生道路面前:你连个像样一点的老婆都找不到。

我说这些话可能不高尚,可是很现实,人总是生活在现实中吧。所以,当今一些电视节目表扬在农村默默奉献的教师时,我看到的不止是伟大,更多的是辛酸。大张旗鼓宣扬他们,还不如多解决一些他们的实际问题,多发几张钞票。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是一个老师被忽悠的职业。

那时候的教师进修学校领导,可真够欺负我们家的,也是真够欺负我父亲的。那些同样是师专毕业的,甚至是电大职大毕业的,一拨又一拨地分配进父亲的单位,我却一年又一年地在农村等调动。

于是,我决心考研究生,但师专出身的我,对自己能否考上研究生实在不自信。父亲总是安慰我说:你读书,我出去跑关系。

父亲是脸皮极其薄的人,为了我这个不孝子,却一次又一次地去那些镇领导、学区领导家求爷爷告奶奶,经常吃闭门羹,具体细节不忍详说。后来我在广州工作时,一位邻居对我说:“小刘,你总算给你父亲争了口气,你晓得不?你过去在农村教书,你老爸在外面跑关系。有一年夏天,我看见他顶着大日头,推着自行车,走在进修学校前面的马路上,一面走,一面叹气,那样子,似乎想去求人,但又实在勉为其难,一路上大汗淋漓。我对他说,老刘,你不要太勉强自己。你爸爸说:我儿子在农村教书,不安心,考研究生又没把握,我得想办法。他是个读书人,禁不起去受那些领导的白眼,我受得起。”

听到这里,我忍眼泪忍得很辛苦,我真正是罪孽深重。

在广东读研和工作,每次回家,父亲总爱对我说:那些为难我们家的人,其实也不是坏,只不过没必要帮我们而已,你看见他们,都要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你不记仇,显得你有风度,湘乡有句老话,我都记着——会打官司同凳坐。

父亲晚年病重,我在他的病床前说起过去的事情,不免怨恨家乡的人,父亲倒是坦然,说:“算了,他们又不是你爸爸,我才是你爸爸,我才对你有义务和责任,他们没有这份责任和义务。家乡是好的,你要常常回来看看。”

亲爱的爸爸,你怎么总是这么容易原谅人,尽管有些人对你的伤害很深很深。当年为难我们建房的新老虎,后来得肝癌,医院找不到病房,听说我姑妈医院工作,于是跑到我家来,跪在地上叩拜,说老刘帮帮忙,父亲二话没说,马上去找姑妈,解决了他的病房床位问题。

父亲最开心的是我考上广州暨南大学研究生的那次。刚好是朱镕基总理上任的那天,考研分数来了,我上线。父亲高兴得不行,一定坚持要陪我去广州拜见导师。其时是三月,湖南还在烤火取暖,父子两穿着厚厚的棉衣南下,一到广州热得不行,我们挑着送给导师的礼品和自己的衣服,气喘吁吁地下车,赶到暨大。

父亲热得不行了,我叫他坐在校园的一棵大榕树下,我先去找学校的一位师兄,其实也是我师专时的同学。父亲坐在花基上,带着草帽,黑瘦的脸上汗淋淋,他却笑着,啃着干巴巴的面包,喝着瓶装水,笑呵呵地说:“儿子,爸爸我好高兴,比什么都开心。”父亲开心得像个孩子,我记得当时他的笑容,头上浓密得像父爱一般的榕树树冠,旁边是一个网球场,阳光在他眼神里流动,在他笑容里流淌,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开心。

我记得在家乡时为了调动,和一些政府官员也应酬过,父亲很不高兴地说:“你好好读书考研,不要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在一起,他们当科长,当处长,我不喜欢,因为他们不正派,你读书,我便高兴。”

因此,我很理解,父亲那一次在暨大的校园,为什么那么开心。

父亲病重,我只照顾了两个星期,夜夜陪他在床前,他居然很知足。有一天夜里,在剧痛中,他抓着我的手说:你是个孝子,我百年后要保佑你。才两个星期的照料,换来他一个孝子的奖励,亲爱的爸爸,我何其负你。

父亲去世五个年头了,我经常梦见父亲,在梦中,他只是无语,只是微笑。我不知道这是他真的来看我,还只是我思念的一个投射而已。有一回我胃不舒服,夜梦中却见父亲急急忙忙来了,也不说话,只是关切地看着我,然后跑着去挂号。

想起父亲,除了思念,就是内疚。在家庭生存上,他是个勇敢的战士;在对待工作上,他是个忠诚的战士;在对待国家愿景上,他是个纯洁的战士,国家每一次的反腐,他总是百分之百的相信,因此也招致我们所谓的清醒的人的耻笑。他读书不多,却爱吟咏诸葛亮的《出师表》,我想,就我们这个家庭而言,他比诸葛亮还伟大。

因此,不管如今有多少不如意,有多少怨恨不满,我总是顽固地爱着这个国家。我知道,爱这个国家,就是爱我的父亲,对不起这个国家,就是对不起我的父亲。父亲是容易被忽略和忘记的一群,然而,他们是个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良心的组成部件,他在物质上存在过,在精神上永远存在着,我就知道,这个国家的良心和良知永远都不会丧失。原因很简单,因为一个词: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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