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每一个参加过三线建设的人的内心深处,都珍藏着许许多多值得回味一生的珍贵记忆。在上世纪70年代初的那个特殊时期,初中毕业于湘潭市一中的朱清平,与同学们一道被分配进入洪源机械厂工作。在自己人生最为靓丽的青春年少时期,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军工建设,是他们终生难忘的一段人生经历。也正是经历了这一场刻骨铭心的三线建设,在自己和同学们入厂50周年纪念日之际,作者依据当年日记撰写了这篇纪念文章。从这篇记述当年入厂经历的文章里,每个洪源人都可以或多或少找到自己当年的身影和情感,体会建厂初期战天斗地、一派火热的建设生产场景。讲好厂史故事,传承红色基因,继承军工优良传统,汲取前行力量,推动党史学习教育走深走实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那一年敞篷卡车载着我们奔赴洪源
—忆50年前参加三线建设之行
朱清平
参加三线建设五十周年了。
当年从湘潭市一中派遣去洪源机械厂的同学们,为了这个五十周年的纪念,发起了这次“重走三线路,再温洪源情”的聚会。我的心被勾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那一天……
年7月20日,那个七月流火的清晨,从湘潭市一中派遣去洪源机械厂工作的50名同学,肩负着国防建设的伟大使命,五十张幼稚可爱的娃娃脸,写满着荣耀与自豪,由两台军绿色的解放牌敞篷卡车载着,驶离了家乡的大桥饭店,朝着我们心中向往的国防单位进发……
用卡车接送派遣人员,是那个年代的标配,包括入伍和上山下乡,都是清一色的解放牌。颇具时代感,显得威武雄壮。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就是我们当时的磅礴气势。
我们站在卡车上,抓着卸去篷布的钢管支架,防止行车中跌倒和发生意外。
出于安全考虑,招工领队指定我和易建国同学站在车厢末尾,我在右侧,易建国在左侧,把守同学的安全。女生则由林雪梅和谭月娥同学一左一右站在车尾守护。五十个同学中,当时只有我们四个共青团员。我们忠于职守,这样坚持了四个多小时里程。
十六七岁的我们,毕竟还是孩子。绝大部分同学没有离开过父母,没有离开过湘潭。第一次要离开生我养我的这座城市,就要离开亲人了,恋恋不舍。当年标志着一个人所属地的根本凭证,我们的“粮食、户口关系”,已经变成了一纸“迁移证”。此去不知何时归,或许不再湘潭人!真正是种那样的感觉。
车子起步出发,很快就路过湘潭市一中。这是我们的母校,我们曾在这里学习、搞战备劳动、走出去学工学农。如今毕业,更是通过她,派遣我们奔赴三线建设,让我们倍感荣光。母校是我们踏上革命征程路过的第一站。我们感恩,我们兴奋,我们眷恋,我们不舍!又见母校,我们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如同刚刚断奶伊始学步的幼童,心底回荡着一句话:再见了,妈妈!
穿梭马路上斑驳陆离的树荫,我们的车很快驶出了市区。
划过蓝天白云,闪过青山绿水,沿途自然风光无限。
时值双抢农忙季节,马路两侧“站”满了一扎扎的稻草,一排排,一行行,望不到尽头,使人产生一种箪食壶浆的联想……
熟了的稻子、平整好的水田、刚刚插下的秧苗,组成一片片或金黄,或银白,或翠绿的几何拼图,美不胜收。
田埂上,水田里,社员们匆匆忙忙……
觅食的喜鹊、八哥、麻雀,和一些不知名的鸟儿,飞来飞去,时起时落,唧唧喳喳,叫声清脆悦耳……
鞭策耕牛的吆喝声,带着节奏,此起彼伏,在田间回荡……
丰收的田野,就是一幅引人入胜的古典农耕图!
车辆行进,气流如风卷来。时而带着泥土芬芳,时而伴着田野稻香,一阵一阵,扑面而来,迎合着我们年轻快乐的心情,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和诱人!
尽管是站在敞篷货车里,头顶盛夏骄阳,滚滚热浪横扫,在那个年代,我们并不觉得那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感觉与今天乘坐旅游大巴故地重游,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不同。
一路谈笑风生。很快我们就到了湘乡汽车站,车子在路旁停了下来。招工领队让大家下车,喝水、如厕……
路边有好几个小茶摊,小方桌上摆着几个玻璃杯,里面装着浅色的茶水,一分钱一杯。大家都相拥过来买茶喝。天热,喝一杯不解渴,大都喝了两杯,有个同学一口气喝了四杯。但是,我一直不能忘记的还是彭建新同学(绰号“大汉”),居然因为不舍那一分钱,硬是没有舍得喝一杯茶!在车上后来的三个多小时里,看见他不时用舌头舔着嘴唇,以湿润干得起壳的嘴皮。唉!可怜如此节俭省钱的“大汉”,在厂里工作期间,因为跟当地农民发生纠纷,离职回湘潭自谋生路。曾见他在八仙桥头摆槟榔摊。看过他几次,神态一蹶不振,总是郁郁寡欢。到了九十年代中叶,八仙桥头也没再现他的身影。
喝茶间,看见汽车站旁一块蓝色的路牌上标志:湘潭43公里←→娄底46公里,片刻休整之后,我们继续西行。
驶出湘乡县城,没了柏油路,进入简易公路。路面铺的是石子,坑坑洼洼。车子不停震动,颠簸跌宕。车过之处,扬尘四起。公路两旁的苦楝树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黄色尘土。
两车一前一后,女生在前,我们步着女孩子们的“厚尘”,一直老老实实跟在后面“看美女”。没有牢骚,没有怨言。她们是女同学,这就是我们理解和体谅的全部理由。小小年纪,足显同学之情重于自我!
车在飞尘里穿梭,两侧的山峦时隐时现,“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大多光秃,且怪石嶙峋。
车轮滚滚向前。完全不像当时《战地新歌》里唱的“道路越走越宽广”,反而是,“五岭逶迤腾细浪”。知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谭谈的家乡,其成名作《山道弯弯》,写的就是这个的地方!
有作家笔下的山道弯弯,自然就有“山道弯弯”练就的“轻车熟路”司机。所以,我们的车速并不算慢。
车子在风尘“扑扑”的路上“雾里看花”。为了避让尘埃,我们时而闭眼,时而捂鼻来自我保护。一个眨眼功夫的瞬间,车子突然来了个急刹。所有同学猝不及防,身子一齐大前倾。幸亏大家一直都牢牢抓着车棚钢管,才没人跌倒。
飞尘散去,定神一看,我们的车子与一辆相向下坡的货车险些相撞!当时双方都接近下坡底谷,树枝遮挡了司机视线,“相见恨晚”!紧急制动,两车相隔仅有两三米远了。庆幸有惊无险!有同学飚出一个“千钧一发”,引发了大家轰然一笑!
后来多次路过那险处,每每都会让我想起惊吓的那一幕。直到前些年,我才从当地人那里得知,那地方是湘乡的月山脚下。山势之险,据说解放前此处人烟稀少,常有劫匪出没。可想而知,地理环境不险恶才怪!
绕过湘乡的这座高山(山脉),仍然“路见不平”。所见农舍,七零八落,破旧不堪。有栋房子的土砖墙上,用石灰水刷着一幅“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的标语,落款是“小碧人民公社宣”。当时并不知道,“小碧”已经属于涟源地界了。
不知何时,公路渐渐与一条小河平行。我们“逆流而上”,接着看见小河上架着一座木桥。车子像是要从桥上过河。
如果用“单薄”来描述那座小木桥,虽显搭配不当,但却又惟妙惟肖,恰如其分!怎么看怎么不像公路桥,简直就是个“跳板”。既有一定的高度,又没有栏杆!远近看去,都是摇摇欲坠。
女孩们的车子先过桥。司机没有让她们下车。从来没有见过大货也能过这样的小木桥,我们心里难免紧张。车子缓缓驶过,倒是平安无事。接着我们男生的车过桥,两手把车棚钢管抓得更紧。小木桥并没有颤抖,我们心里倒是有点颤抖。
后来几次经过,知道了那木桥叫小碧桥。因为当时所处地理位置重要,小碧桥在涟源县及周边算是“遐迩闻名”。最后一次经过那里,是十余年后,小碧桥已经改建成为钢筋混凝土桥了。
过了小碧桥,发现路边的石碑不是里程碑,而是路碑了。意味着我们的车子走的已经不是入册公路了(当时还没听说过什么“县道”“省道”“国道”)。碑文刻的不是洋码字,而是汉字,且被厚厚的泥浆尘土盖得模糊不清。仅仅有一块路碑,可能被人清理过,依稀可辨,像是“株木”两字。
当时不知道“株木”是个地名。看官不禁想问:笔者为什么会如此在意“株木”呢?
记得路过那地方时,看见离群山不远的垅中,长着几棵杨柳,不规则的自然分布。之间相距三五米,或七八米。垂柳依依之下,几棵树间,一眼清泉如涌,流经上、中、下三个用青石砌成的大井池。分别将饮水、洗菜、洗衣浆裳、浇灌等分级分池,科学有序利用,控制合理溢流。
从最后一个井池溢出的泉水,汇入流经田垅中的一条溪流。溪流两侧也零散生长着几棵枝繁叶茂的垂柳,迎风摇摆着枝条,衬托出这片景色的完美,极富诗情画意。
之前常被连环画里或摄影棚里的场景所陶醉,岂知人间竟真有如此仙境!朴实,自然,原汁原味的天然美景让人痴迷,沉醉!真可谓大地方有大地方的名胜,小地方有小地方的景致。
“江山如此多娇!”让我记下了石碑上刻着的“株木”。
盘绕了一段连绵山脉后,驶过株木,前方视野越来越开阔,两侧稻田渐多。不多一会,前方是个丁字路口,垂直的尽头,立着一块比较醒目的指路牌:左指向“桥头河”,右指向“七星街”。我们的车子向着七星街方向右拐了。
虽然还是简易公路,较之前明显宽敞平整。有里程碑,也有人养护路面。养路人拿着长长的竹笤帚,将被车子碾压散落到路边的石子,扫往路中间。他们用木桶挑水,泼洒路面,以压住扫拢的石子,也有降尘作用。路上还看见有车身较短的那种客车行驶。不过外观陈旧,满身尘埃,没有醒目的线路牌,看不清从哪来,开往哪去。
两侧的房屋比之前所见要密集一些,虽然大多也是土砖房,但是规范大气。印象最深的还是建筑物上写的标语,书法苍劲有力,笔酣墨饱,似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令人敬佩之至,叹为观止!当时与郭异常同学议论,此处文化历史底蕴和文化传承绝非一般。感觉值得我们以后去了解。虽然之后不曾去专门求证,但从听到过的一些传说,以及与当地人交流中得知:蓝田县(涟源县的旧称)历代注重文化教育,习文练武,各朝各代,朝廷文官武将不在少数。民国期间,是有名的将军县。证实了一个规律:地方社会文化基础,反映着当地人文历史沉淀。
欣赏着沿途的书法“作品”,不足半个点,汽车在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减速右拐,进入一条水泥路。
因为两边各有一条对应的水泥路,所以叫它十字路口,其实这个路口叫“三角坪”,是主道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站点。现在已经发展成一个小集镇了。是我们厂的咽喉要道,迄今仍是进进出出的必经之路。
从三角坪拐进来的水泥路不是很直,但是相对平坦,法国梧桐枝繁叶茂,且没有被扬尘污损得那么“蓬头垢面”。
穿过不长的林荫道,眼前所见,曲径通幽:一条不宽的小河,潺潺流水,峡谷山风拂过,河面泛起涟漪。近看碧波荡漾,远望反光闪烁。小河因流而直,虽然山谷视野受限,但视线无限,同样令人心旷神怡。
一座石拱桥横跨小河两岸。我们惊讶的发现,这桥简直就是我们湘潭大桥的缩影!尤其是两侧的栏杆,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同学们一阵惊呼,第一次离开家乡的我们,竟然在异乡见到了一座桥,高度神似家乡的大桥!无不让人倍感亲切!(
我当晚就踏上了这座“一见如故”的大桥。这是一座三跨石拱桥,因河得名叫虎溪桥。一个多么美妙又能引起人们遐想的名字!也难怪“虎溪河”、“虎溪桥”,一直为当地“文人墨客”,哦,不,是文学爱好者,撰文记事或吟诗作赋时,所垂爱,所青睐。后来,自然也是我们当年留影机会不多的首选“风景区”。
虎溪桥之所以与湘潭大桥极其貌似,后来有湘潭老乡(同乡)告诉我们,两侧栏杆全部是利用建造湘潭大桥时剩余的那些半成品材料建造的。真好!无形中为我们塑造了一座望乡桥!
近年来,随着车辆载运量的成倍翻翻,虎溪桥因年数久远,已不堪负重,早几年已拆除重建。新桥负载程度自然不是石拱桥可比拟的。然而,作为洪源老人,我们也会不时翻出当年的照片来看看,端详那虎溪石拱桥,流露着那份怀念。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虎溪桥。汽车越轨,引起突然的颠簸。这让我们发现了有铁轨和简易月台。俨然是一个火车小站。那时幼稚的心总是这样自我安慰的:火车连接着全国各地,有火车,就离我们的家不远。这让我们也有点小高兴!
沿水泥路前行,看似一个大峡谷。两侧山高且显陡峭。天空可见范围变窄。说它是峡谷,只是因为地形,其实并不荒芜,已不是一个自然山谷了。驶进峡谷的马路,两侧栽种的法国梧桐已经树大遮阳。接着我们就发现了一座对空非常隐蔽的油库,还有一个很“谦虚”的变电站。让我们感到这里有些深幽神秘。
医院、三角邮所、七星派出所、银行等服务处所,让人感觉到,这里像是一块比较完整的人类生息小天地。
山谷两侧呈梯形分布几栋宿舍,地势显得比较高,有些像是盖到了半山腰……
穿过林荫幽径,真如“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水泥马路两侧出现卖菜人,路上有自行车和行人来来往往,路人大多穿着工作服,不显悠闲……
大家突然大喊:“洪源工矿贸易商店”!几乎是全车人异口同声。
“洪源”二字,继早上在我们的车门上所见后,居然在这里再次悍然入目!我们由此坚信,已经到厂里了!
车子并没有在这里停下来。而是继续前行了百余米,左拐上了一个短坡,来到了一个又大又开阔的空坪停下。
这块空坪没有抹水泥,但是宽广平整简洁。尽头是一栋长长的二层红砖清水墙楼房,墙上装着带红五星的军绿色下水流筒,俨然一处军事领地,给人以无声的威严感。
其实,这栋楼很快便给我们褪去了神秘的面纱:是厂办公楼。次日我们正是在这栋楼的二楼西头会议室接受了入厂教育。
我们还在车上。急切好奇地扫视着周围。发现层层“梯田”因地施建,二层楼房不少。看得出是大型工厂势头。
底下马路边的梯形旱地里,稀稀拉拉长着一些营养不良的蔬菜。远处一点的山谷洼地,像是癞子头顶一般,零零散散有些待收的水稻。放眼远望,两侧除了山还是山。
抬头仰望,有个灯光球场高高在上。
看看天空,跟家乡的一模一样,特别特别的蓝,依稀飘着几丝白云。周围视觉受阻,一种压抑油然而生,一种置身盆地的感觉。
男同学的声音里,有一句话像是共鸣:“比我们想象的还是要好些!”当年的我们,别看小小年纪,脑子挺管事的。
已近中午时分,烈日下稀稀拉拉站着十几个人,见我们的车子停当,他们便拍手欢迎,我们回以掌声致谢。
招工的领队从驾驶室出来,告诉我们已经到了。让我们下车取回各自的行李,听候安排,分配到具体的各部门。
大家从车上爬下来,面面相觑。一个个如同“金丝猴”,全身裹着一层厚厚的尘土。看来,前人能总结出“风尘仆仆”这样一个成语,肯定是有过与我们同样的经历。
厂劳资科派员给我们宣读分配名单。每念完一组,“迎宾队伍”里便站出一两个人来,将这一组同学领走。
叫到我的名字,已经比较靠后了。所在组别是“四连”(当时各级组织都是按军事编制编排,四连,就是四车间)。
“二连”宣布在最后,而且还告知去二连的同学们暂时不动,等会随汽车送过去。预感“二连”肯定比较远。
我们分配去四连的共有六个同学,五男一女。由一个姓郝的连长和另一个姓曹的女师傅领着。
郝连长看上去约五十开外。一口东北话。言语不多,满面笑容,一见面就让人感到和蔼可亲。郝连长叫郝宗魁,或许因行事持重,干扰了我的眼神,其实他当时只有四十来岁。五十年过后,郝连长现在年逾九十,身体却非常硬朗,依然精神焕发。在百年党建活动的新闻图片里,有幸一睹他老精神矍铄,风采依然!这里,顺祝老人家健康长寿!
郝连长首先介绍同来的曹师傅,让曹师傅给我们发饭菜票。
曹师傅叫曹庭梅。第一印象,就是长得很漂亮:脸庞清秀,五官标致,肤色白皙红润,身材修长。衣着非常精致得体。满面笑容,说话秀声秀气。一头精干利落的短发,虽然与其三十来岁的如花容貌实不协调,但也给人以稳重的感觉,更加将她衬托出一个标准的基层干部模样。
曹师傅给我们每个人发了十斤饭票,五块钱菜票。紧接着又嘱咐我们:“今天你们就会急着要给家里写‘到岸信’(报平安),我们是军工厂,厂名和地址是保密的,写信的地址只能用信箱。我们厂是涟源县二号信箱,四连是42号分箱。记住了吗?要是没有记住,到宿舍里还可以问老同志。”后来才知道,曹师傅是四连的生活秘书。她是全车间所有人最喜欢的人,因为每个月都盼着她给我们“开支”(关饷)!
撤销军事编制后,“四连”已变更为“工具科”。年7月16日,工具科自发组织了一次“老工具”聚会,我见到了已经年逾八旬的曹师傅了,很高兴看到她身体很健康!一脸的美女底蕴不容置疑,肤色红润,精神饱满。精致不减当年,说话的声音仍然那样的优美动听。不过,美女已经褪去了给我“开支”的那份美。毕竟,曹师傅已多时不曾没给我关饷了。
郝连长和曹师傅带着我们,从一条便道送我们去宿舍。
曹师傅领着女生周石安同学走进了最近的一栋宿舍,那是女生宿舍。印象中,周石安的师傅(王枫)貌似也在那等着她。
郝连长领着我们五个男生,去了前边的第二栋宿舍。
宿舍都是二层楼的青砖房。我们宿舍的编号,在厂区主道路边,对面便是厂里的大食堂和澡堂。我们宿舍离主厂区卫门约50米,出门就可以看见全副武装的保卫人员在持枪站岗。
我被安排二楼北向的第二间宿舍。房间有三个上下铺床和一个单人床。指定给我的是靠门的床铺,上下都是空着的。我选择了下铺,上铺暂时放着我的木箱。
我放下行李,拿出带去的干抹布,将床铺抹干净。郝连长帮我将床铺垫塞平整。床铺有点一头高一头低。郝连长笑着说:“把枕头放在高的一头,高枕无忧嘛!”这可是郝连长的原声!老领导这句话,至今萦迴于我耳际!一晃五十年过去,音质没有丝毫逊色!我爱你,那年代的好领导!
铺上草席,床便铺好了。郝连长带了工具,床铺四角各钉上一个钉子,蚊帐也挂好了。末了郝连长面带笑容的指着那些工具告诉我:到了工厂,这些工具以后就要用工厂的叫法:这个叫榔头,别叫锤子;这个叫螺丝刀,老百姓叫改锥,别叫“起子”。我恍然大悟,之前不该把榔头叫做“锤子”。
看见了吧?老一代师傅带徒弟,是多么的有方。
刚整理好床铺,外边喇叭里吹起了军号,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工作单位的广播里吹军号,好惊喜,静静的听着。
郝连长看着我一脸稀奇,面带微笑地告诉我,这是下班号,一会上班也是吹号。军工厂跟地方厂矿是不一样的,当国防工人历来不同,走出去很威风的。
一切基本安排停当,郝连长让我先去食堂吃饭,让我饭后回宿舍午睡。他已经指派四连革新班党小组长王文仲同志下午来找我,由王师傅带着我熟悉厂里环境。
谢过郝连长,我从装脸盆的网兜里翻出军绿色的搪瓷饭盆和铝饭勺,紧紧捏着曹师傅发给我们的牛皮纸饭菜票(用橡皮箍紧扎着的),尾随着手拿饭盆的匆匆人群下楼,第一次走向食堂。
食堂,对我们来说,是个有待揭开的迷。因为食堂条件是招工领队老舒(舒元娣)在出发前唯一提到过的地方:“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厂子在山区,条件很艰苦,到了厂里,不要说什么食堂连桌子凳子都没有!”所以,同学们都期盼地琢磨着,食堂是个啥模样?
走进食堂,真的没有饭桌和凳子。食堂看上去比较大,地势明显前低后高,前端有个简易舞台,后面有一个带投影孔的小房子。根据这些特征,不说也看得出,食堂兼带着礼堂用途。
后来发现,这食堂还真是个多功能综合体:演出、开会、室内运动场、游乐室,春节、元宵节游园等,干啥都不奇怪!
食堂的前右侧,一连串有七八个卖饭窗口。旁边还有个专卖小灶食品的,如煮鸡蛋、面包、油条等另类食品。
卖饭菜票的窗口也开在不远的地方,方便就餐人员购买饭菜票。
食堂买饭要排队,每队排着约莫有十多二十个人。每两个窗口之间的上方,挂着一块菜牌,写着当餐供应的菜名及价格。
记忆中,那天中午的菜名及价格大概还记得。(虽然时间久远,菜的品种难以完全相符,但是价格绝对精准):
辣椒炒肉两毛
香干炒肉一毛五
豆腐烧肉一毛五
海带炖肉一毛
冬瓜炖肉一毛
南瓜五分
空心菜五分
茄子五分
豆豉炒青辣椒五分
酱萝卜炒韭花五分
因为一路风尘仆仆,下车后又搬运行李和安顿住宿,搞得满身臭汗和尘土。初来乍到的,宿舍及附近都找不到水龙头擦洗,那天,我光着膀子就去了食堂排队了。凑巧被招我们来厂的何技术员(何华富)看到了。他带着训斥的口吻对我说,“怎么不穿个衣服就跑到食堂里来了呢?以后要文明点。”我连声说,“好,好,好!”面子上确实有点挂不住。因为那时候,湖南人根本就没有打赤膊的习惯,整个食堂里,就我一个人光膀子。
帮我解围这种尴尬的,是排在我后面不远的一个师傅,他跟何技术员搭腔了:“这是你们这次招来的学徒吧?”何技术员回答说:“是的。从你们湘潭招来的,城里的,到底调皮一些。”接着,面向我又介绍道:“小朱,这是你们的湘潭老乡,刘师傅”。我笑着叫了一声刘师傅。刘师傅(刘共和)眼睛眯眯的笑了笑,回答我,“老乡咯!我也是四连的。我屋里是16总河边上的。”我也告诉他,我屋里是对河三角坪的,也是住在河边上。刘师傅说:“打对河咯!”这句土掉渣的湘潭话,估计旁人打死都听不懂!
刘师傅饭盆子里装着一些清汤寡水。我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打饭就打菜了。他告诉我:不是买的菜,是“经济汤”:腌菜子加盐、加自来水,没有油,不要钱的。
后来我发现,有些家在农村的退伍兵,每天两餐都不买菜,基本靠这种“经济汤”下饭过日子。现在回想起来,他们那时候的日子太苦了!不堪回首。
到了卖饭窗口,我很利索的买了四两饭和五分钱的酱萝卜。湘潭人最爱的下饭菜,也有同学买的五分钱豆豉炒青辣椒。我们那时候很懂事,少有人嘴馋打两毛的菜。
食堂外面堆了一坪的木材,大多数的男职工以此为坐席吃饭。我饥肠辘辘,端着这盆饭菜,感觉到很香。可又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面前光着膀子吃饭,于是走到食堂的最后面,也就是制高点,蹲下来就吃。三下五除二,饭盆就叮当响了。
不饿了,但是明显没有吃饱。也朝着自助经济汤大木桶走去,前边有几个人排队,轮到我了,捞了两勺子,终究没能捞到什么,随便装了一点汤,自我下台离开了。
因为菜里没油水,饭盆很容易就洗干净了。学着其他人,空盆子里装了些水,午睡起来漱口用。当时不是随处有水的呢。
吃完午饭回到宿舍,同房间的师傅们已经下班回来了,礼节性的一一打了招呼。三个师傅,都是热处理班的。两个姓肖的师傅,床上都是褪色了的军人铺盖,简洁整齐。足可断定是退伍的。另一个师傅长相文静,皮肤白皙,他睡单人床。床上素雅整洁。床下放着一个铝脸盆,用红油漆写着的一排隶书“扬州工学院”。他就是我后来的辅导老师陈家安,至今我们保持有密切联系。
广播播放了约半个小时,宣告当天第二次播音结束。同寝室的都有午睡的习惯,我也躺下了。
躺在床上,久久没能入睡。
穿越寝室窗口,欲穷“千里目”,终极点落在远处的石头山顶。大跃进“伐木炼钢”刚刚过去才十余年,山上光秃秃的,偶见一点绿色,稀稀拉拉,寥若晨星。
晴空万里,山顶偶现薄云遮日,云朵掠过,看见太阳爬山。爬过一遍,久等没有再现。毕竟秋天才是多云天气,数着还有半个多月才立秋……
外面静极了,知了声都没有。
寂静是思念的催化剂。这种说法曾常见于文学作品,但亲身体验,我还是头一回。
离家最想念的是一手把我带大的爷爷奶奶,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他们……
脑子里浮现着奶奶扶着门框,噙泪目送我离家的情景……
爷爷送我到屋前的柚子树下,突然转过身去抽泣……
妈妈送到菜地边说,你走了,家里就打脱了一只手(没人干活)……
早上父亲来送行,不舍儿子,严父居然抹泪不止……
还有,我最喜欢的弟弟妹妹,他们肯定也在想哥哥……
一幕又一幕,伴着咸咸的泪水,不停地翻滚着,挥之不去……
泪水模糊了视线,眼睛还是直直的望着外面,但早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