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世事]翠园上空的长腔短调
(一)
我生活的海滨小城很小,有多小呢?举个例子吧,晚上六点下班,我给好友芸儿索性去你家蹭饭。我骑着电驴以每小时20公里的速度,仅五分钟后,我坐在她家的客厅里。
小城有多小,主城区潭城镇面积约12.5平方公里,辖12个社区、4个行政村。成为平潭的政治经济中心。小小的城区生活着十几万人,加上流动人口约摸着二十余万人吧。白天,这些人,分散着各个角落——工地,学校,市场,超市,机关,小吃店,美容院等。
晚上,这些下班后,吃饱喝足的人们,就四处寻找健身活动场所去了。
离城区最近的翠园就成了大部分市民的最佳选择点。翠园公园因为花草葱茏得到许多市民的青睐。
夏天的夜晚,暮色四合,翠园就呈现人潮汹涌之态。穿着各类健身服的大妈大叔们,迈着雄纠纠,气昂昂的步子走进翠园。夜色婆娑中他们各自为营,找到自己的组织,然后开始准备活动。
一进大门的左侧门口,一组老年闽剧戏迷开始搬出主奏乐器:横箫、唢呐、二胡、椰胡等,然后是打击乐器:铜锣,青鼓、战鼓,大、小锣,大、小钹,磬等,甚至还有本地民间音乐“十番”的锣鼓介头等器具。一旁是等待上场的“角儿”,这角儿不分主角与配角,不分男女,不分年龄。会唱的,敢唱的,只要上台,统统都是“角儿”。因为一场票友会下来,往往长达三个小时,如果都是一个角儿唱,肯定嗓子会唱得冒火,甚至唱“倒噪”了。
接着就跟看露天电影一样,观众陆陆续续的入场了。“老李,呷了?”“老张,你今天穿呀精神啊!”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寒暄着坐下。
大灯打开了,穿着衣着华丽的老旦出场了。
一等诸娘行好心,孝顺公婆共双亲。(诸娘:妇人)
敬重丈夫与小叔,早晚食菜边看经。(吃素和念经)
二等诸娘志气新,青春年少夫妻情。
可怜九日食十顿,饿死也顾家中人。
三等诸娘是真心,家穷苦楚自甘心。
看重家中大和细,轻声细语世难寻。
只见那唱老旦的阿姨,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烫过的头发绾在脑后,一丝不乱的发丝,云鬓高耸,有些皱纹的脸上还打了胭红,显得气色红润,脖子上的金链子在灯光下闪着光。
她握着麦克风,目光如水漫向观众,声线极高,每到高音部分话筒发出嗡嗡嗡的闷声响,但并不影响她的正常发挥。她唱的《二十四等诸娘》歌谣,早年流行于白青乡伯塘村等地,属于平潭本地土话歌谣,用了闽剧调子来演唱,增加了趣味性与传播性。
这类似于劝世文,把“平潭诸娘子”(诸娘子泛指女性)分为二十四等,好的“诸娘子”不仅要孝顺,还要会操持家务,敬重家人,团结妯娌等。
二十三等诸娘生得呆,面乌就像兴化骇。
也毛一滴给人绍,因此共你夹卖老。(绍:称赞)(夹卖老:不好相处)
二十四等诸娘毛相干,就像虎母一般般。
来讲一句先受气,爱吐苦水在心肝。
咿咿呀呀的唱调,咣咣咣咣的打击乐,夹杂着观众的叫好声,还有隔壁广场舞的音乐声冲击过来。换了一个依伯上场,他一声清唱,直插云霄,这位施姓依伯年轻时,演过武生,唱过小生,现在唱老旦,不需要配乐,只需要一个话筒,就能够把广场舞的乐音压下去,再压下去……
再往前走,有个麒麟雕塑的圆盘边上,围满了卖小玩艺儿的摊贩。来来回回行走锻炼的人绕过圆盘,目不斜视大踏步向前走着,他们的目标是在翠园走十圈,这是每天一万步的终极目标。不小心,甩着手打着了陌生人的胳膊,甩开汗津津的手相视一笑,再走。
(二)
走了不过两百米左右,只见一帮大妈大叔演唱正酣。月上中天,映照着小小翠园里的活色生香一群人。
这是一群团体合唱队,演唱的队伍庞大,约摸三十余人。队员们穿戴整齐,气宇轩昂。他们居然搭了矮矮的木阶梯,演唱者斜着一个个站上去,形成专业的演唱阵势。
歌唱者旁边同样是阵势浩大的伴奏乐队,各种专业乐器,还有乐谱架摆在演奏者的膝盖前。一位身着白衬衫,黑西裤的男性长者,举起双手指挥,一场业余且专业的演唱会开始:
女: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男: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为了开辟新天地/唤醒了沉睡的高山/
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合:好山好水好地方/条条大路都宽畅/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夜空中,只听见一个个高音音符飞出来。没有二声部合声,集体的直接干脆的全部合声上去,再上去……这声音带着巨大的热情,无形间感染着演唱者。
夜色朦胧中,似乎他们又回到了火热的青春年代,他们唱着歌儿,担着土坷拉,推着鸡公车在修水渠,在抢收水稻……就这样忘我的演唱着,天空就是幕布,大地就是舞台,不需要观众。来来回回健身的市民,偶尔驻足,并不影响他们,一首接一首唱着。
唱掉了烦忧,唱跑了苦恼,可能白天与儿媳妇的拌嘴,可能白天与先生吵架,可能白天买菜找零找错了,可能接孙子放学时,因为匆忙崴了一下脚……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统统的滚开吧!
在那些高矮胖瘦的演唱者身上,有种势如破竹的气场。什么霓虹灯,什么招贴广告,什么高分贝的话筒,完全不需要,统统不需要。因为,他们往那儿一站,齐刷刷地声音,就从吃了一辈子海盐的喉咙里甩出来:铿锵有力,瓦釜雷鸣,铁中铮铮,掷地有声,声振屋瓦,穿云裂石。
歌唱者心潮澎湃,听歌者心潮澎湃。
也难为这群合唱团的大妈大叔们如此卖力,因为,与他们的队伍不过咫尺,相距十几米外,就有一队跳广场舞的阿姨们,他们声音如果盖不过她们的喇叭,唱着唱着就跑调了啊!
这群风雨兼程的广场舞阿姨,她们穿着统一款式的红色运动装,手推车上是一个巨大的专业的含带低音炮兼功放功能的高级音箱。
跳广场舞音响是关键,舞步是其次,所以装配一定要好,才能与“天天把歌唱”的大叔大妈们抗衡。
音响一响,一二三,准备,这群身着红衫的阿姨们,跟着摇滚调子“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
只见一群红云舞动起来,站在第一排领舞者,肯定是身材姣好,颜值已经不重要了,只需身段和翩然舞步,足以。
只见那领舞的阿姨,扭着腰肢,电声音乐伴着摇滚的嘣恰恰,转头,回眸,甩胯,扭腰,踢腿,回头,耸肩,下蹲,挺身,一系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如同练功房里的小姑娘般柔软的身躯,带动着一群红衣少女在跳跃。
跟着她们身后的阿姨扭动着腰肢,但有新手总是同手同脚,别人出左脚,她出右脚,别人出右手,她赶紧出左手,不过,她也旁若无人般的甩动着手,提着胯,扭着腰。跳广场舞没有要决,就一个词:敢跳!
那跳舞的乐曲,是下载好的歌曲,到电脑店里里刻录的,所以每首曲子有不同的风格,却都适合跳舞。从集体性的广场舞舞曲,到伦巴,到爵士舞,到早年的迪斯科,脚步铿锵的阿姨们够配合各类音乐,跳着中国风味的伦巴:
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不知地/不觉地就迷上你/我说你潇洒/你说我漂亮/谈恋爱/说情话的甜言蜜语/现代人条件好/爱情更能抓得牢……
这是早年台湾柔情派歌手韩宝仪唱的歌,这样带着慢三和伦巴之间的歌曲,只需舞者踩着鼓点,就能够翩翩起舞。
但那有着百余号人的广场舞“大部队”,总能见到一些舞盲,只能跟着乐曲扭来扭去,动作完全不到位,腆着肚皮,扭着老腰,甩动着手臂,甩出去,再甩出去……好在树影婆娑,灯光绰绰,也看不真切,只见到一大片红云在广场上转来转去。
隔壁合唱团依然情绪高昂,夜晚才刚刚开始,比拼也才刚刚开始。
“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歌儿暖人心”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你跳你的,我唱我的,各自为营,各自为乐。
(三)
再往翠园深处走去,经过一排粗壮繁茂的刺桐花,夏天并没有花儿,只有大片的绿叶挂在树梢间。夜色中高高的木麻黄树,影影绰绰有月影映小路上。在林子中间突然开出一个广场,那广场上空还搭了无数的彩带,居然有霓虹灯闪烁。光影中,这是翠园里最与国际旅游岛靠近的舞蹈队,这里的大叔大妈跳的是国际交谊舞,就是时下说的:国标。
我曾经在翠园散步时,专门坐在大理石凳子上,欣赏过这业余队伍里的专业舞者。
“度娘”说,翠园是年12月建成,面积约89万平方米。因此,存在于翠园深处这个跳舞团体,起码有十年以上舞龄,或者十五年了。
华灯初上,靡靡之声响起,既然是跳交谊舞,阿姨穿裙子,大叔穿皮鞋长裤是必须的,当然也有图凉快的大叔穿着短裤就上场了。
有绅士风度的大叔向阿姨伸出手,听舞曲分辨是慢四,还是快三。女的右手搭在男的肩上,左手放在男的腰部,男士右手与女士右手相握,左手搂住女士的腰,抬起脚步。男士作为带舞者,不仅需要跳舞技巧,还要有力气才带得动舞伴。
其中不泛平潭的“舞林高手”,他们懂得身体的摆荡,动力来自于腿部,而非肩膀,利用身体的下半部来带动身体的移动。女伴应感觉力量是向前延伸,所有前进或后退动作,在脚部的动作都是有预备动作的,由重心脚(支撑脚)发动,切忌直接(无预备动作)向前走或向后退,这样就会踩到对方的脚了。
所以,交谊舞最大的乐趣就是配合,久而久之,在翠园的业余舞伴,后来慢慢成了固定舞伴,当然也不泛跳着跳出感情的……(此处省略五百字)。
乡下刚搬到城关不久的老太太与老大爷们,在乡下哪里有见过这样“亲密接触”的跳舞。而且他们还不是夫妻,是陌生人就这样直接搂着扭来扭去。这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那航惊讶,嘀咕着这简直就是“伤风破俗”嘛。
可是,又忍不住站在旁边看,一边看,一边感叹世风不古啊,家里的媳妇千万要看好了,千万不能这样跳啊!
跳舞者才管你那么多,他们形成固定的群体,形成固定的舞伴。微风吹拂,衣袂飘飘,舞伴伸出熟悉的手,她们就懂得下一步是踏步还是甩步。这种默契度没有三五个月根本不可能达到。慢慢地就形成一个现象,交谊舞跳得好的大叔与大妈,自然而然成了老师,他们不厌其烦地教着新手。
告诉他们慢三舞步的基本舞步结构,是由前进(或后退)、横移、并脚三步构成一个基本旋回。音乐绵长,萨克斯余音缭绕,那步伐中,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大妈,裙子转成一个个好看的弧形,灯光下,如同朵朵花伞转动着再转动着……一首首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歌在翠园上空萦绕再萦绕:《九九艳阳天》、《芦笙恋歌》《雁南飞》、《小城故事》《酒醉的探戈》《月亮代表我的心》《甜蜜蜜》《一剪梅》……
我的婆婆在翠园看完交谊舞后,十分担忧地说,你千万别去学那个抱在一起跳的舞,唐浦人与诸娘子搂在一起,像线罗?(男女搂在一起,像啥呢?)
哈哈,可爱的婆婆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她的媳妇永远学不会跳交谊舞。一跳舞也是同手同脚,根本不得要领。况且,况且,那跳舞的依伯忙得很,被舞伴抢着一轮又一轮的跳着,根本歇不下来……
从翠园转几圈下来,如同走进一个浓缩的人生小天地——唱闽剧的,合唱的,五六拨跳广场舞的队伍,还有卖小孩子玩具的,卖山楂的伯伯……一入夜,翠园的上空,就积汇了各种声音,长腔短调,需要仔细分辨甄别才能听出声音里的内容——那喧嚣声里,唱的,念的,喊的,说的,各类声音演绎着烟火人生的凡世味道,那是小城人民生活的一隅,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隅,活色生香的一隅……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歌。
听,刚入夜,翠园里李宗盛开始唱: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
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
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
多少同林鸟,已成分飞燕……
年7月24日下午于海坛
欣桐翠园一隅,烟火人生,有你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