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阿阿胶杯.山东文学奖“中篇小说获奖作品。
这是一篇抒写青春迷茫与精神发现的小说,作品以极富质感的叙事语言,气韵浓郁且行云流水般的叙事方式,将主人公色彩斑斓的情感变化与情感历程展现得细致入微又淋漓尽致。作品气场强大,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与穿透力。
本名刘政波,吊车司机,年冬月出生。年开始小说写作。有小说在《十月》、《作家》、《花城》、《上海文学》、《山花》、《青年文学》等杂志发表,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小说《金色的麦子》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
1
又下雨了。八月以来,不知道这是第几场了。楼下的树木东摇西晃,暴雨来临之前的狂欢。闪电划过,唰的一道,暗下来的天空亮了一下,只是一下,又暗下来。闪电引领雷声隆隆而来。这些前奏更像是在迎接雨这个女王的驾到。是的,雨,阴性的,我命名它女王。她裹挟着她的队伍而来。楼下黑色马路上的车辆已经亮起了灯。天地间,雨,在浸润一切。窗玻璃上的雨水,漫漶着,看不到外面。望城因为雨的降临,变得湿漉漉的。我的房间就像是我的洞穴,我看不到外面的一切。除了雨,还是雨。天和地完成的一次交媾,很快过去了。我的女王悄然离开,天空复明。我又可以看到一切了。我点了支烟,开窗,凉爽的感觉扑过来,落在我赤裸的上身。几个仍旧举着雨伞的人,在街道上移动着。那些奔跑的车辆也熄了灯。孤僧如我,盯着街道上的水流,莫名的悲伤涌上来。
电脑的音乐是平克·弗洛伊德的歌。我喜欢。那部《迷墙》我看过不下十几遍,每次看都热血沸腾。网上说,每一个精神分裂的孩子都喜欢平克·弗洛伊德。我想,是吧。我是吧。《迷墙》里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里。回到椅子上,我闭上眼睛。《迷墙》的画面就像是我灵魂的背景幕墙,一幕幕闪过。我作为幕墙前面一个渺小的人,一个失败者,佝偻着肉身蜷成一团。在椅子上。黑色的椅子就像是我的迷墙,我无力奋争,任椅子吞没我。那些墙里面的灵魂张着嘴要把我吞进去,吞进去。但那只是背景幕墙,而我在现实之中。现实像一把锤子,敲在我的头颅上,溅出来的血滴,变成了花朵,变成了飞鸟。我的肉身在墓地之中,匍匐着,我看到了我生活的城:望城。那墓地浓缩成一个望城的模型。那些墓碑是一栋栋林立的楼房。那些飞鸟抓着我的头颅,带离我的身体跟着飞起来。是的,我飞,我飞在望城的上空,像一个鸟人。我赤裸的身体上,淋漓着血。那些墓碑变成了一门门大炮,对准我,发射炮弹。我的飞鸟紧紧抓着我的头颅,躲避着袭来的炮弹。但一枚拐弯的炮弹还是击中了我,我变成碎片,纷纷落下,落下。我说过,那些墓碑是现实中的楼房。我肉身的碎片纷飞。
我仍旧闭着眼睛,那一刻,我感觉到了疼痛。来自骨骼,来自肉,来自皮肤。整个椅子上的肉身不复存在了似的。
我惊惧地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之中。椅子还是椅子。我还是我。电脑里的音乐还在唱。那个疯狂的平克·弗洛伊德。那个疯狂的平克·弗洛伊德。而我就像是他影片里交媾遗留下来的一个精子,遗落在这末日般的望城。
参会领导及获奖作者采风嘉宾合影
2
那天,从戒毒所出来,没人接我。没有。二郎、四眼他们去了深圳,说,另谋发展。我们的“达摩流浪者”乐队因为我的吸毒就这么解散了。我懊悔。但这一切已经成了事实,我无法改变。戒毒所在郊区,出来的时候,我突然膀胱发胀,在门口就来一泡尿,门卫冲出来喊着,但看到是我,他转过头,回去了。在戒毒所里,我的名气同样很大。曾经有女孩在我戒毒的这段时间里,主动找过来,但都被我拒绝了。
我看着门卫走回去,我扭身还对他说,再见啦,再见啦。我一边用手握着我的东西,一边喊着。门卫连头都没回。我说,我给戒毒所留最后一泡尿,这鬼地方,我再也不想来了。我要重新做人啦。我抬头看了看我呆过的房间窗户,那个窗口镶嵌着铁栅。可以说,我对戒毒所还是适应的,因为来这里之前,我被拘留了半个月。我冲着窗户挥了挥手,王希跃趴在窗口看着我。他还要三个月才可能出来。他来到戒毒所之后,竟然皈依了基督。也劝我皈依。我说,我就是上帝。他看着我笑,也不生气。不时给我诵读着《圣经》里的故事。对我还是有触动的,但我表现出来仍旧是满不在乎。这么多年我就是这个姿态,对这个世界,对身边的人,都是满不在乎。其实这更是一种假象,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是在给自己营造一个坚硬的外壳,我在刻意保护我自己。我知道我的软肋,我的脆弱之处。没有这自我营造的外壳,我随时都可能崩溃。满不在乎,更多时候,我就是尖锐的,带刺的。在一首歌里,我这样写到:“我操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在操我。我遍体鳞伤,你千疮百孔。”
王希跃看到我挥手了。他也在窗户里面冲着我挥了挥手。我的一只手还提着裤子呢。我收回手,抖了抖残留的尿液,系上裤带。我冲着王希跃做了一个竖起中指的动作。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如果他看到了,一定在胸前划着十字,低头祈祷,愿上帝原谅我。我大步流星地走。戒毒所旁边有一条废弃的铁路,我沿着铁路走。铁路边的几棵向日葵在那里向天上举着黄金的头颅。我走过去,折下来一个,抠出几粒葵花籽,磕开,水瓤,顺手把整个向日葵盘扔到了路边。生锈的铁轨延伸着。大概走了半公里左右,前面出现一座工厂,铁轨延伸进去,这也是唯一的路。我硬着头皮走进去,要不就得往回走。机器的喧嚣很像是重金属的声音,勾引着我嘶吼的欲望,但我克制了。从拘留所到戒毒所,我已经收敛了很多。再说,没有了二郎、四眼在身边,我的嘶吼,失去了力量。有几个正在干活的工人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窃贼。我讪笑着说,走错路了,以为顺着这铁路可以走出去,没想到走这里来了。其中一个工人问,你是从戒毒所出来的吧?我说,是的。那工人说,已经有很多人走错了。我说,哦。他给我指了指从工厂出去的路。
我从机器中间穿过。我听到身后有人喊我,你是三疯吗?你是三疯吗?我回头看到一个戴着口罩和帽子的人,从外在我看不出性别。我站住了。没想到在这工厂里还有人认识我。这让我感到意外。那人上来,口罩上方的眼睛,我猜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睫毛很长,我还是眼睛一亮,闪着贼光。记着,我说的还是。
后面我会慢慢说我跟女人的故事。
我问,有事吗?
那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娇好的面容,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忽闪忽闪的。从那张脸上,我判断着她的年龄。23或者25岁之间。我的判断几乎就没错过。之前,遇上的天嬜,我竟然判断失误了。
女孩说,给我签个名吧?我是你的粉丝。
我说,我的乐队解散了。我不会给任何人签名了。那个乐队不存在了,我也将重新投胎。那个三疯已经不在了。你们认识的那个三疯,不在了。
女孩说,很多人喜欢你们乐队的,为什么解散了呢?
我说,一言难尽。
我不想对陌生人说我的故事。
女孩说,求求你,帮我签一个名吧?
我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滑落到她的身上,我问,你叫什么?
女孩说,杜莉莉。
女孩补充说,很普通的一个名字,掉到人堆里能找出来一大把。
我笑,不吭声。
可以说,我对年轻的女孩有一种恐惧了。
我说,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过气的歌手,但我不会给你签名。
杜莉莉几乎要哭了,已经眼泪汪汪,说,求求你了。
我天生害怕女人哭,一哭,我就心软。
我说,好吧,我破例,给你签一个。
杜莉莉浑身摸着衣兜、裤兜,没有笔。她跑回去,找另一个工人借了一支笔,又跑回来,气喘吁吁,小脸红扑扑的。她摘下她白色的帽子说,就签在这上面吧。明天,我换一顶帽子。
我在帽子上面,签下我的名字:“三疯。”
杜莉莉说,谢谢。
杜莉莉把帽子揣起来。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她一头乌黑的长发,被从厂房上漏下来的光线笼罩着。一种安静贤淑的美。我怔怔地看得出神。杜莉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有人喊,杜莉莉回来干活了,一会儿让车间主任看到要扣奖金的。
杜莉莉对我说,谢谢你,三疯,期待你东山再起。
这话说得有些调皮、天真。她看着我,对我微笑。那微笑里蕴含着一种安静祥和的力量,多少有些感动我。
我傻笑着,说,不可能了。
我转身,走了。但我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杜莉莉还站在那里,手里多了一顶新帽子。我挥了挥手,她拿着帽子冲我挥了挥。我像一个逃跑的人,从工厂里逃出来。外面的光线很强烈,炙热。我厌恶强烈的日光,那会让我变得躁狂。我拦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犹豫了一下,说,雨璺小区。那是我组建乐队三年后,有了点儿钱,又借了一些,买下的房子。一百五十多平米。还有阁楼。现在,那个房子大概值三百万了。我看着窗外,这个城市变得陌生了。我就像是一个陌生人。出租车里竟然放着我很久之前的一首歌《地下时光》。主持人不无感伤地说,“达摩流浪者”是我们这座城市最好的乐队,它的水准应该是世界级的,它呈现的是人类的精神情绪,是人类心灵的镜像。只是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看不到这些,这是一个只注重表象的世界。这是一个表面繁华,内在荒原的世界。“达摩流浪者”像黑暗中的灵魂吟唱者,作为我本人,我很喜欢他们的歌。他们都是孤独的人,敢于窥伺自己的内心,而且知道这样的经验带来多少的痛苦,就会伴随着多少隐秘的快感。三疯、二郎、四眼,你们还好吗?如果你们能听到这个节目的话,我想对你们说,谢谢你们带给我们这些歌曲,你们用挽歌的方式企图在拯救这个世界。谢谢。现在,请大家听的这首就是“达摩流浪者”的著名曲目《地下时光》。
我在出租车里竟然嚎啕大哭。主持人说的真好,他妈的都感动我了。但他说的是另一个我。出租车司机看了看我问,怎么了?我说,没事。我妈死了,我妈临死前告诉我,钥匙不在窗台上,而是在废墟上。司机的眼神怪怪地看着我。我厌恶这样的目光。我喊着,停车,停车。我给了钱,从车上下来。我听见司机嘟囔着,精神病。我克制着。如果在以往,我会砸了他的车的。我的长发挡住了我的眼睛,我抹了一下,像闯进城市受伤的孤狼。在路边,我坐下来,在那里吸烟。温暖的日光照在身上,让我变得慵懒。我枕着行李,好想安静地睡上一觉。就这样睡,长眠不醒。马路上车来车往,我就当它们不存在。但我刚迷糊一会儿,肚子叽里咕噜响了。我起身,沿着马路向前走去。
天有些阴,风刮着灰土的味道,呛人。
我看了看天,随时都可能下雨的样子。
我喜欢下雨。
3
小时候,我家住楚河巷。平房。
有一天,早上就开始下大雨,我四岁,早上起来,妈妈和爸爸就出去了,把我关在家里,我趴在窗台上,盯着外面的雨。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爷爷死了。我就像一个白痴,趴在玻璃上看着雨滴落在水坑里,一个个涟漪荡漾开来。雨滴像从天上掉下来,一头扎进水里,就不出来了。邻居几个孩子在水坑里玩,像泥猴子了。爷爷距离我家不远,隔着十几家。一个孩子发现我在窗户里面,跑过来,喊我,出来玩啊?我摇了摇头说,我妈不让。那孩子说,你爷爷死了。你妈没闲工夫管你的。对于死,我是无知的。雨,更大了。那些孩子蹚着水,玩得更加欢实了。有的在泥水里打滚。妈妈说过他们是野孩子,没人管,不让我跟他们玩。她不知道我对水是那么迷恋。我嫉妒他们。我去端了盆水,倒在自己身上。我幻想那就是外面的雨,落在我的身上,我品尝着水的味道。少了雨水的土腥。但我还是很满足。妈妈中午回来的时候,给我带来吃的。妈妈腰间系着一条白布。妈妈看到我浑身淋湿的,问我,怎么弄的?我指了指地上的水盆说,倒在身上的。我想被雨淋湿。妈妈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下,说,这要淋感冒了怎么办?好好在家呆着,你爷爷死了,我们都在那边忙。我委屈地看着窗外的雨,仍在下。那几个孩子消失了。那个水坑,雨滴落在水面上,一个个涟漪,漾开。妈妈走了。屋子里空荡荡的,我又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雨,趴在炕上,睡着了。我被什么声音惊醒了,有些害怕,我听见声音在爸妈的房间里。我悄悄地,光着脚丫,靠近爸妈的房间,我看到爸爸撅着屁股在那里,喘着粗气,吭哧吭哧的,他的身体下面是一个女人。我不认识的女人。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们在干嘛。我问,爸爸,你怎么回来了?爸爸吓了一跳,转过身,并没有从女人的身上下来,说,回你屋里去。我问,爸爸你在干嘛?那位阿姨怎么了?你给她治病吗?爸爸说,是的,这位阿姨病了。爸爸的身体挡着那个女人的脸,我看不见。我看见爸爸紫色的肛门,像一只烂掉的眼睛。我转身回到我的小屋,看着窗外的雨,忽大忽小的。爸妈屋里的声音像划船的桨发出的声音。后来,我听到女人的声音说,我要洗洗。爸爸说,好吧。我给你接水。哗哗的水声。女人说了句,毛巾给我。再后来,我看到爸爸跟那个女人一前一后,从窗前经过,雨很大,爸爸用衣服遮在自己和女人的头顶。爸爸的脚踩在水坑里,溅起泥点儿。我看见女人穿了一双黑色的高跟鞋,紧身裤,屁股裂成两半,一扭一扭的。雨大起来了。他们在雨中跑起来。他们奔跑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我嘿嘿乐起来。女人的一只高跟鞋跑掉了。爸爸回身弯腰,捡起来,蹲在地上,给女人穿上,两人继续跑,直到我看不见了。雨越下越大,落在地上的雨滴都蹦起来了。屋子里很闷。楚河巷曾经遭遇过一次小偷的洗劫,后来,每家的窗户上就都安上了铁栅栏。我手抓着刷了油漆的铁栅栏,盯着窗外。
雨接连下了两天。除了妈妈回来给我送吃的,都是我一个人在家里呆着。晚上也是一个人睡。第三天早上,雨近乎瓢泼了。一艘在水流中漂浮的小纸船。船是报纸做的,在水沟里起伏摇摆,勇敢闯过危险的漩涡,一路沿着楚河巷漂去。一个穿着黄雨衣红雨鞋的小男孩兴冲冲地跑在小船旁边。雨还没停,不过总算减弱了。男孩听着雨水打在雨衣的黄帽子上,很像落在对面屋顶的雨滴。听起来很悦耳,很亲切。一个人拉着三轮车从街上经过,车上的东西蒙着一块塑料布,我看不到塑料布下面是什么。车在水坑处掩住了,那人费了很长时间,才把车轮从水坑里拖出来,走了。
一群人披着白衣抬着一个黑色的大箱子,从窗前经过。后来,我知道那是棺材。在队伍里,我先是看到了爸爸,我在屋子里喊,但爸爸没听见。我又看到了妈妈,我喊,妈妈也没听见。我从雨中的那双高跟鞋,认出了被爸爸骑在身下的女人。我厌恶那白色的队伍,我从墙上拿起我的玩具枪,冲着他们扫射,他们在雨中,继续前行,浑身都湿漉漉的,一个都没倒下,没有。队伍很快过去了,地面上可以看到纸钱,被雨水浸泡,贴着地面。有的已经被人踩过,成了泥浆。我还记得巷子里以前死人,小朋友骗我捡地上的纸钱去商店买冰棍,结果我被人从商店里骂出来了。我委屈地找小朋友理论,还被那小朋友的哥哥给揍了一顿。他哥哥是楚河巷中学的混混,入了当时楚河巷的“三枪帮”。我多么希望,我也有那么一个哥哥,但我没有。后来,他哥哥死得很惨,在一次两个帮派的械斗中死在二十二中山坡上的货场里,摊在地上的尸体,肠子淌了一地。落满苍蝇,嗡嗡的。我当时就呕吐起来。我从山坡上跑下来,在河边捧了几口水喝,才多少缓解过来。
4
竟然只掉了几个雨点儿,天空又恢复原来的灰。我看到人们对那几个雨点儿的恐慌,焦躁。他们奔跑起来。在马路上。像一群精子。我站在路边嘲笑着他们。那些没有表情的脸孔透着冷漠。我很想加入到他们奔跑的队伍之中,我相信,我是那个跑得最快的精子。但我没有。我像一个旁观者,靠着路边的一棵杨树,点了支烟。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他们置身在这个世界的混乱之中,但这个世界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一种存在而已。我有一种躲在人群中的幽灵的感觉。我就是幽灵。他们漠视我的存在。但这有什么呢?我不是神,即使是神,他们已经对神没有了敬畏。我突然觉得我的生理和心理上很需要音乐。那种饥饿感吞噬着我,伴着孤独。汽车的笛声让我进入状态。我的音乐感在身体里复活。饶舌。是的,饶舌。这是我将要表达的方式。我一只手扶着旁边的树,两只脚按着心里面的节拍颤动起来。
“嗨!从戒毒所出来,满大街的陌生,我看不到属于我的脸,陌生,陌生,还是陌生。在黑夜的尽头,世界是寒冷的,刚才在出租车上听到我的歌,我哭了,我哭了。我的美好时光,我的少年锦时。嗨!我哭了,我哭了。人群之中,我像一个幽灵一个鬼。嗨……鬼、鬼、鬼、鬼……那些脖子上顶着一个脑袋的人啊,你们是一群,而我是孤单的,我的眼睛在黑暗中,寻找着遥远的光明。茫茫人海中,我像那个古老的荷马,在黑暗中,歌唱。我是荷马,我是瞎子阿炳,我是博尔赫斯……你们,行动中的人群,你们知道这些人吗?你们知道这些人吗?他们已经属于天堂。在他们的眼中,这人间只是地狱。那个翻越栏杆的人,仅仅是翻越吗?你知道我在看着你翻越的动作,你要珍惜你的生命,那些车辆的野兽贪婪地想品尝血的腥味。这大街上,更多的冤魂野鬼,随时会从地底下爬出来……我将为他们招魂,嗨,招魂……”
路边有人停下来,听我说唱。从他们的目光之中,我看到他们眼里是那种观看精神病人的目光。我必须承认天嬜离开我之后,我几乎都是恍恍惚惚的样子。
“……嗨,不要这样看我,我也是你们中的一员,老崔健说,不是这个世界太疯狂,只是我太疯癫……看着我,看着我,我是被你们捆绑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你们的目光像钉子……”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过来两名巡警让我离开,不离开的话,就以扰乱社会秩序罪,把我抓起来。他们在劝说围观的人群离开。
“散了吧,散了吧,围在这里看一个疯子瞎说什么。”
我看着巡警继续唱:“我不疯,也不瞎,你们的话语太伤人,太独断。我也是一个合法的公民,我在说,我在唱,我需要音乐,需要灵魂……你让我走,我就走,你打我,我也不还手……”
其中一个巡警说:“废什么话?说话还一套一套的,赶快滚蛋,哪凉快哪呆着去……信不信抓你……”
他还扬起了手里的黑色胶皮棒。我故作怯怕,看到纷纷散开的人群,我也没了玩的兴致。走出几步,看到巡警也走了。我蹲在地上吸烟。日光爆裂地晒着大地上的众生。包括我。
这个人间庸常的剧场,死气沉沉的。
我像一个失业的蹩脚的三流演员,流落街头。
某一刻,我自我安慰说,我的孤独是神的孤独。我好像在哪本书里面看过这样一句话,对于渴望成为神的人,只有两条路:要么创作,要么杀人。
我的选择只能是前者。
杀人同样包括自杀,就像美国的女诗人写下:“血是喷涌的诗,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之后,自杀。而我认为,自杀是对神的亵渎。
东阿阿胶总裁秦玉峰、著名作家张炜为鬼金、王秀梅颁奖
5
四眼打来电话说,哥,你出来了吧?我说,嗯。四眼的声音有些颤抖。四眼说,哥,对不起。我说,说这个干什么,你们能好,哥就高兴。四眼说,要不你也过来吧?我说,算了。你和二郎要好好的,别像我。四眼说,嗯。你也好好的。其实,我们是一体的,你不在,我们心里是空的。我说,过段时间,你们就会适应的。四眼说,有时间,你过来看看吧。我说,会的。你要记着,你是伟大的贝斯手。四眼问,你有什么打算吗?我说,目前没有。也许会好好读读书,写写歌。四眼说,期待。不说了,哥,一会儿还有一个演出,二郎在忙呢,他让我问你好。我说,好。四眼说,那我挂了,哥要保重。我说,放心吧。撂了四眼的电话,我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会像一个娘们似的,会哭,会流泪。我都怀疑我的前世是一个女人。我忘记谁说过,好的艺术家是雌雄同体的。我回忆着我跟二郎、四眼在一起的日子,是的,我回忆。但我不敢深入记忆的尽头。我害怕。我害怕我是一个靠回忆活着的人。我要新生。
路边经过一辆马车。那种仿古的,西方风格的。一匹黑马在前面拉着。车厢上还拴了一匹白马。这几年望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