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界歌之琴杳文九鹭非香

第一章

  城郊驿站,琴杳斜斜倚在驿站二楼窗边,耳边除了知了不休不停的叫声,还混杂着神官的絮叨:“国师,祭天礼就快到了,您若还不回宫,怕是得耽误了祭日……”

  琴杳扭头看着驿站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心不在焉的应了声:“知道了。”她眼神一转,不经意间,在阳光穿透眉睫的午后,她看见了一个男子,容貌俊俏,身型高大。只是他站在一队囚犯之中,身着囚服,没穿鞋的脚上铐着沉重的脚链。

  耀武扬威的官兵挥着鞭子在一旁喝骂:“一群蠢东西,走开点走开点,到那路边歇着去,不要碍着爷几个喝茶!”

  “这是在干什么?”琴杳指了指楼下的人问神官。神官往外瞅了一眼答道,“那好似是楚王府的人。”楚王三月前谋反,被镇压下来,皇帝下令抄家,府中奴仆尽数流放。

  琴杳点了点头,沉默了下来。

  下面的犯人慢慢往驿站对面的路边走去,官兵莫名的发了大火,一边拿鞭子乱抽人,一边喝骂道:“让你们快点!一群贱种!”一位上了年纪的犯人摔在地上,哎呦着起不来,官兵更是大怒,走了过去,对着那老人便是一顿踢:“老家伙装什么死!起来!”

  琴杳挑了挑眉,正在这时,那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忽然走到老人身边,侧过身子,沉默的替老人挨了几脚,然后将老人扶了起来,官兵嘴里喝骂不停,拿着鞭子开始往男子身上抽:“谁让你来扶!”

  男子至始至终不发一言,官兵似打得怒气更重,生生将男子拉过来,一鞭子对着他的脸便挥了过去,一直没有反抗的男子忽然空手拽住了挥来的皮鞭,冷冷盯着他,眸中的肃杀之气骇得那官兵一阵寒颤。

  然而害怕之后是变本加厉的愤怒:“你……你反了啊!”他将鞭子从男子手中抽出,狠狠一鞭抽在他的身上,接着抬脚猛的踹上男子的腹部,一脚两脚,直至男子摔倒在地上,他仍不停的抽打着他:“你个贱种!竟敢反抗!你还敢反抗!”

  受男子帮助的老人哭喊着:“大人别打了,大人别打了!”

  琴杳看着楼下的闹剧,抿了口茶,淡淡吐出句话来:“你怎么看?”

  神官一呆:“不过是几个囚犯而已。”

  琴杳放下茶杯,扶着窗框,语气仍旧淡淡的:“可我看上这个男人了。”话音未落,她顶着神官还在怔然中的眼神,径直翻身跃出窗户,衣袂翻飞之间轻轻落在打人的官兵身边。

  下方的人都被这突然落下的宽衣大袍的女子下了一跳,还未缓过神来,便见那女子手间捻了花式,对着官兵的脸轻轻一抚,那五大三粗的汉子便向小孩手中的皮球一般被打出去老远,直将驿站的马厩撞出了一个大洞,睡在一堆干草和马粪中,晕死了过去。

  琴杳笑道:“打人不好。”

  神官在楼上抽了嘴角,驿站之下的人也是愕然。琴杳转过身,看了看坐在地上也呆愣的望着她的男子,她蹲了下去,也不管一地尘土是否会脏了她这一身繁杂的衣物。

“跟我回去吧。”她对男子伸出了手,“做我的男宠。”轻巧得就像是在说你今天吃了吗。

  第二章

  男子呆怔的看着琴杳脸上的微笑,还没来得及答话,另外几个驿站中的官兵冲了出来,拿着大刀直直的对着琴杳:“大胆刁民!竟敢劫囚!”

  被人打断了对话,琴杳不满的站起身来,眼神落在那几人身上:“我劫了,你们待要如何?”

  几民官兵面面相觑,看了看晕在马厩里面的同伴,一时竟没人敢接下一句。

  二楼的神官见状,急急忙忙的跑了下来,他一身大晋王朝的神官礼服,让在场之人皆惊了惊,一下楼他便呵斥几名官兵道:“大胆!得见国师尊容竟不俯首行礼!”

  国师,王朝的通神者。

  听得神官这声喝,几名官兵腿脚一软,立即匍匐在地,周围的民众也呼啦啦的跪了一圈。

  琴杳皱了眉头,她不喜欢这样的叩拜,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块碑,只用来让人祭奠。她重新对坐在地上的男子伸出了手:“随我离开这里,可好?”

  男子仍是呆呆的望着她,如同看痴了一般。他沉默着,然后转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脚上。□的双脚扣着坚硬而沉重的铁链,脚踝处已被磨破了皮。

  他是囚犯,没有选择的资格。

  琴杳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他的脚链,男子一双大脚往后缩了缩,仿似有些难堪与尴尬。琴杳为他这细微的动作心头微微一痒,她手一转,从衣袖中抖出一柄短剑,径直往地上一甩,只听“叮”的一声,手腕粗的铁链登时断做两截。

  迎着男子惊愕的目光,琴杳轻轻一笑:“跟我回去吧。”

  盛夏的阳光闪耀得刺眼,男子垂下头,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琴杳欣喜而笑,弯腰,拉起了男子沾满尘与血的右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跪在一旁的官兵抖了许久,终是拼死一般挤出句话来:“禀国师……这,这几名是要犯,要流放边疆的……”

  琴杳离开的脚步顿了一顿,只淡淡回头望了那人一眼,道:“适才我掐指一算,这几人不应流放。你把他们的脚链都打开。我顺应天神指引来救了这几人,你们对我,或是对天神可有什么意见?”

  官兵们汗如雨下。

  琴杳不再理睬他们,带着沉默寡言的男子径直转身走人。神官忙紧跟她的脚步而去。待走得远了,神官才靠近琴杳身边小声道:“国师,假借神明之意实在不妥啊!若是陛下知道了……”

  “神明确实是这样和我说的。”琴杳面不改色的打断国师的话,“陛下会相信天神的话。”

  她这话诚然是在唬人,谁都心知肚明,但她身边的男子却静静的看了一眼琴杳握着他右手的手,他在这一瞬,有些相信了神明的存在。

  琴杳脚步猛的一顿,抬头望向男子,一双透澈的眼眸仿似能望尽他心里:“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十五。”

  “啊,你会说话啊……不过,十五?”

  男子垂下了眼眸:“我……小人……”他似乎不知该如何自称,顿了一会儿,他道,“楚王爷养的第十五个死士,所以叫十五。”

  琴杳怔了一瞬,死士在大晋王朝来说是个连奴才都不如的存在,自幼经过非人的训练,用命去完成任务,像个物件。琴杳这一怔让男子感到有些不自在,他缩了缩手,想往后退。

  琴杳没放手,她踮起脚尖摸了摸男子的脑袋:“不要紧,回去我给你翻书取名。”

柔软的手掌在头上一遍一遍的抚摸,一如盛夏在耳边吹过的风,带着灼心的热。

  第三章

  十五的上半身几乎都被绷带包裹着,他倚床坐着,静静垂眸,听见门扉轻开的声音,他一抬眼看见琴杳端着热粥走了进来。他下意识要起身跪下,可还没掀开被子便被琴杳唤住:

  “你是我的男宠哦。”琴杳坐到他床边,“是用来让我宠的,不用行礼。”

  十五呆怔,他只会做一个死士,不会做男宠。

  琴杳用勺子舀了热粥送到十五嘴边,十五半晌没有动静,琴杳笑了笑:“张嘴。”他下意识的张了嘴,一勺热粥喂进嘴里,软糯的粥滑入食道,霎时温暖了四肢百骸。

  琴杳耐心的一勺一勺喂他喝粥,没有多余的话,十五也静静的咽着热粥,近乎大逆不道的将琴杳的脸看痴了去,大逆不道,他是这样想自己的。

  窗外的阳光和流动的时间像一把刻刀,将此时琴杳的脸深深的刻入他的脑海,静谧至极的温暖。

  一碗粥见底,琴杳将碗放在一边,从怀里掏了一本书出来,她身子一转,与十五一同倚床坐着:“我们来取名吧,你想要彪悍一点的还是儒雅一点的?”

  十五的人生里没有做过选择,从来只有主人的命令和他的执行,咋听琴杳这一问,他又愣了许久,直到连他自己都察觉到自己今日的表现实在过于笨拙,这样笨拙的他,迟早有一天会被嫌弃的吧……

  他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转头看了琴杳一眼,见她仍旧笑眯眯的将他看着,十五手心一紧,有些紧张的回答:“全……全凭国师吩咐。”

  “可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只要国师喜欢便好……”

  琴杳突然沉默下来,直勾勾的将十五盯着。

  十五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能察觉到琴杳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但他不敢看她,只得垂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眼中有些颓然,他这副脾性约莫是不讨人喜欢的吧,她……或许已感到不耐烦了吧……

  可是到底该怎么做呢,如何能讨得她欢心,如何让她笑得开怀,从来没人告诉过他服从命令以外的生活方式。

  “你不用紧张。”一只手忽然摸上了他的脑袋,“已经不会有人打你了。”

  她……又触碰他了。如此卑微而低贱的他……十五垂下眼眸,心头情绪宛如浪涌。

  “国师。”屋外传来敲门声,“陛下有旨,请您入宫。”

  头上的手放下,琴杳下了床榻,理了理衣袍,她神情有些冷淡的应了一声:“知道了。”十五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始知琴杳是不喜欢入宫的。出门之前,琴杳忽然转身对十五道:“初霁,你觉得这名字怎么样?雨后初霁,阴霾已去,一切都宛如新生。虽然,这名字有点像女子……”

  十五呆呆望了琴杳一会儿,忽然在床上跪了起来,俯身拜道:“谢国师赐名……”

  “不用行礼,先说说你喜不喜欢?”

  何止喜欢。十五垂眸:“十分喜欢,谢国……”

  “我喜欢你唤我的名字。”琴杳留下这话,推门出去,“待会儿回来,我想听你唤我名字。”

第四章

  琴杳直至深夜才从皇宫中归来。

  她推门进屋,见屋中点着灯,神智有些游离,直到听见里屋床榻之上有人的呼吸声,她才恍然记起,她捡了个男子回来。

  走进里屋,坐在床榻上的男子掀了被子要下来行礼,但仿似陡然想起了她之前的吩咐,初霁顿住身形,一时有些无措的在床边站着。

  琴杳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我又不吃了你。”

  初霁垂头想,其实她若是要吃了他,也不是不可以……

  “你会弹琴么?”琴杳突然问。

  “会。”楚王的死士不能是目不识丁的莽夫,音律乐器也是要有所涉猎,学会的东西越多越能帮主子做更多的事,活下去的可能也更大。

  琴杳本只是问着玩,没想到他竟真会弹琴,一时也起了兴趣,她从书案之下搬出一把桐木琴,摆在桌上:“你弹一曲给我听听可好?”

  初霁果然坐了下去,琴杳搬来凳子坐在书案对面,抱着脑袋目光静静落在初霁身上。第一声弦动,初霁微微一顿,有些讶异的望着手下的七弦琴,这琴看起来如此朴素,但声色却几乎让人惊艳。

  琴杳问:“怎么了?为什么不弹了?”

  初霁回过神来:“国师恕罪。”

  “叫我琴杳。”

  初霁默了默,仿似做了极大的心里准备:“琴……杳。”有的事一旦开了头,最难的难关便跨过了,他情不自禁的又呢喃了一声:“琴杳。”仿似在失神的回味。

  琴杳浅浅一笑:“你把我的名字叫得很好听。”她眼中印着跳动的烛光像一只精灵,让他不由自主的看呆了去。

  这样的女子……

  初霁垂下头,挑动琴弦。

  这样的女子,美好得让他不敢去肖想,一点点杂念,对她来说也是玷污。

  琴杳趴在书案上,静静的打量男子的面容。弦声曲调在耳边流淌,在乐曲的背后,从琴弦中传出来的感情波动宛如春风拂动她的心湖,透过弦声,她能清清楚楚的看见这个男子的内心,带着世人少有的坚强与倔强,让她也不由失了神。

  “初霁。”一曲弹罢,琴杳忽然开口,“你真漂亮。”

  这对男子来说,应该算不得赞美,但初霁愣是在这一声算不得赞美的称赞中红了脸颊:“谢国……”他咽下后面的话,隔了半晌才道,“琴杳更漂亮。”

  他如此笨,连赞美人也不会,初霁嫌弃极了自己。不想却听的“噗嗤”一声,是琴杳在他对面笑了起来:“那你喜欢我吗?”面对这出乎意料的问话,初霁彻底呆住,脸涨得通红,许久也没憋出一句话来。琴杳站起身来,隔着书案,探手过来摸了摸他的头,“我很喜欢你。”

  初霁便仰头望她,痴痴的迷失了自己。

  这一夜琴杳与初霁睡在同一张床上,只是盖着被子静静的睡觉,琴杳说男宠便应该这样,她说他抱起来很暖和。

  初霁便又一次迷失了自己。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神明也说不定,或许琴杳真的是神明也说不定,不然……为什么连他这样的人也能被拯救呢……

  第五章

  祭天礼将近,国师府日益忙碌起来,琴杳也总是入宫,看不见身影。但每天不管多晚琴杳总会回来与他睡在同一个被窝里。

  “初霁,你让我很有安全感。”

  其实,明明是她给予了他安全感,让他头一次知道,人,其实是可以这样有尊严的活下去。

  离祭天礼还有十日,礼部送来十名童男童女,这是祭祀那天要献给神明的祭品,他们在国师府接受洗礼,十日净身之后方可送上天坛。初霁静静看着国师府中的神官日日给这十个小孩身上洒上“圣水”,他知道,这所谓的圣水不过就是在其中加了迷香,让小孩整日神智恍惚,无法哭闹。

  祭天礼越近,琴杳每夜便越是睡不着觉。

  这夜琴杳更是一宿未闭眼,她静静抱着初霁的手臂,在凌晨时分突然哑着嗓音问道:“你怕我吗?”

  初霁立即答道:“不怕。”

  琴杳抱着他的手臂更加用力了一些:“恩,只有你不怕我。”夜重新寂静下来,在他都以为琴杳睡着之时又听她道:“可是,有时我都害怕我自己。”

  初霁愣了愣,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女子在心底也有所惶恐,对她自己也有那么多的不满。他不懂如何安慰人,也说不来漂亮话,呆了半晌,只有学着她的模样,侧过身子,摸了摸她的脑袋。

  “琴杳……很好。”

  睡在他身边的女子僵硬了一瞬,然后蹭起身来,在黑暗中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亲了亲他的额头:“你对我很好。真的好。”

  她唇上的温度有些凉,却在他脸上点了火一般灼烧起来。胸中的心仿似要跳出来一般膨胀着。直到琴杳又躺了回去,他心中情绪也久久无法平息。

  糟糕……

  他想,心头那个肮脏的念头,竟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破土而出,疯狂的占据了他的内心,再也割舍不掉了。

  离祭天礼还有七日,城东有一个灯会,琴杳这日早早便回了国师府,她难得来了兴致,瞒着府中神官,带着初霁悄悄溜了出去。

  “琴杳,没有护卫怕是不妥。”他担忧她出事。

  琴杳笑了笑:“你不就是我的护卫么?”见她这样开心,初霁说不出拒绝的话,他觉得琴杳活得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开心,而她的人生,明明应该更加灿烂。

  灯会之上各式花灯亮得耀眼,琴杳与他手牵手,像一对普通的情侣一般在人群中走过,猜灯谜,放花灯,初霁觉得他此生从没有哪一刻有现在这般安稳舒坦。只是看着走在自己前面半步的身影,便能幸福得扬起嘴角。

  “嘭!”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绽开,琴杳扬起头,望着烟花感叹:

  “真美。”

  初霁便看着她的侧脸,点头赞同:“嗯,真美。”

  琴杳扭头看他,四目相接,像是黏住了一般,谁也没有主动挪开眼,直看得初霁红了耳根,琴杳一声轻笑,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微凉的唇便印上了他灼热的唇瓣。

  初霁傻傻的呆住,任由琴杳的舌头在他唇边不徐不疾的画着圈,湿软的触感令他情不自禁的张开嘴……想更深入的品尝她的味道……

  而此时琴杳却出人意料的退了开去,初霁手一紧,忍住将她摁回来的冲动,只听琴杳道:“初霁,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都要温柔,善良。”

  头一次有人用“温柔善良”四字来形容他,死士只听从主子的命令做事,不允许温柔,也无法善良,他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物什。

  琴杳在他脸颊边蹭了蹭,微微退开一步,初霁还没来得及反应,忽见她身后寒光一闪,竟是一把大刀冲她劈头砍来:

  “祸国妖女纳命来!”

初霁瞳孔紧缩,直觉伸手去拽她,可琴杳身型一转,让他的手蓦地落空。他一抬头,却见琴杳只手捏住那柄大刀,虎口卡住刀刃,那锋利的大刀竟未能伤到她皮毛分毫。

  第六章

  初霁怔住,恍见琴杳眸中血色红光一闪而过,她手一紧,那柄厚背大刀竟如纸一般被她生生揉碎,拍开刀刃,她脚步一动,径直上前擒住来袭者的喉咙,高大粗壮的男子立即面色青紫,腿脚一软,跪在地上,琴杳冷声问:“谁派你来的。”

  言语中的杀气是初霁从未听过的凌厉。

  “妖女……人人得而必诛……”言罢,那人脑袋一偏,嘴角流出一抹黑血淌过琴杳雪白的手背,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那人,竟是吞毒自尽了。

  见死了人,周围的人登时慌乱的四散而走。

  琴杳松了手,手背上粘腻温热的血液顺着她细白的指尖滴落到地上。琴杳怔怔的将地上的尸体望了一会儿,身子忽然开始颤抖起来,她想从衣袖中摸出绣帕,可是掏了许久也摸不出来。

  初霁恍然回神,跨步上前,用自己的衣袖替琴杳将手上的血擦了干净。直到他衣袖尽污,琴杳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她拽住了初霁的衣裳,面色有些苍白。心头陡然一痛,初霁一咬牙,将手放在了琴杳的背后,将她抱在怀里,拍了拍:“别怕,琴杳,别怕。”

  官府的人没一会儿便过了来,看见是琴杳,谁也没敢多说半句言语,默默的将尸首抬走,又将她送回了国师府。

  琴杳用了两个时辰沐浴,然而手上的血腥像是怎么也没办法洗干净一般,那粘腻的触感一直缠绕心头,像蛛丝,将她越缠越紧。回到房间,初霁立即站起身来,他盯着她,眼中藏着不敢言说的担忧。

  琴杳笑了笑:“初霁给我弹首曲子吧。”

  琴声悠扬,弦声之中暗藏着他卑微得不敢言说的情绪,琴杳听在耳朵里,脸上在笑,手却紧握成拳,近乎苍白透明,一曲弹罢,初霁的柔柔目光落在她身上,不想却忽听琴杳轻声道:“初霁,你离开国师府吧。”

  指尖一动,琴弦震颤,发出让人心尖一紧的刺痛声。他沉默许久,哑声问:“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么?”

  琴杳脸上仍旧挂着笑,但是嗓音已冷:“你护不了我,国师府不需要无用之人。”初霁垂下眼眸,面对这样的指责,无法反驳,“你走吧,今晚便走。”言罢,她独自走回床上,裹着被子躺下。

  听着初霁的脚步声离开,听见门扉拉开的嘶声低响,琴杳藏在被窝中的手几乎将自己的掌心挖出血来。

  一夜未眠,翌日清晨,琴杳形容狼狈的推开门,却见门外跪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一晚凉风夜露将他头发与衣裳润湿,见琴杳开门,他神色一惊,眼眸深处暗藏的不安与惶然一闪而过,他深深叩首,匍匐于地,他把自己摆在与尘埃一同卑微的地方,哑声道:“初霁无用,但求国师……”他声音一顿,仿似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死士的教育告诉他,对主子不能有所请求,他所做的只能是服从,无论任何命令。但这一次,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就此离去。哪怕是绝望,也想待在她身边,哪怕每天只能遥不可及的看她一眼,便够了。

  琴杳呆呆的盯了初霁许久,然后扭过头,毫无感情的从他身边走过:“滚出国师府,别让我再多说一次。”

  “琴杳……”初霁失声,“我什么都能做……别不要我。”他声音渐低,因为知道他没什么筹码能让他这么说。

琴杳果然头也不回的离去。初霁眼中光芒一黯,呆呆的跪在原地,除了这样,他再想不出别的办法,能去求她,别丢开他,别抛弃他。如此卑微。

第七章

  琴杳在宫中的时候听见神官来报,说初霁还跪在她门前。琴杳默了一会儿,忽然对重重纱帘之内的皇帝道:“陛下,琴杳有一事所求。”

  纱帘之中的中年男子咳了两声,嘶哑道:“国师所求,朕一概应允。”

  “琴杳想求男宠一名,能奏琴曲,容貌精致,为人聪敏。”

  “咳咳!哈哈,好,这样的人,国师要多少,我大晋朝有多少!”皇帝挥了挥手,让大太监下去找人,琴杳垂眸在袖中瓷瓶中倒出一枚丹药,放于金碗之中,让神官奉给皇帝,她冷声道:“如此,多谢陛下。”

  “寡人之命乃国师所救,如此小事,国师何必言谢。”

  琴杳回到国师府时,知道初霁还跪在她的房门前。她招手,唤来从皇帝那里讨来的男宠,她半个身子都倚在男宠怀里,轻声道:“你扶我进去。”

  这人着实比初霁聪明许多,他知道怎么讨人欢心,手一揽,轻轻搂住琴杳的腰,形容亲昵的进了国师府,一路行至内院,在院门外琴杳便看见初霁耷拉着脑袋跪在地上的身影。她手心一紧,抓疼了男宠的手。

  “国师,轻点可好?”男宠嘴唇中吹出温热的风,琴杳只淡淡道:“你乖乖随我进屋便好。”

  目不斜视的与男宠相拥着跨入房门,跪在那处的初霁便如同空气一般,没引来琴杳任何的注目。倒是那男宠颇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眼中暗含的嘲讽令初霁不由握紧了拳头,随即又无奈的松开。

  他……有什么资格去嫉妒呢。

  房内安静了一会儿,随即传来幽幽琴声,那人弹得比他要好太多。

  夜色渐深,屋内琴声一静,烛火熄灭,初霁几乎能想得出来他们相拥而眠的场景。他如今是半点用处也没有了吧,这个男子,比他好太多,他实在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他想,对于琴杳来说,或许任何人都可以替代他,但与他而言,却没人能替代琴杳。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被丢下了。

  初霁眸中神色全然消褪,他闭上眼,额头轻触地面,对着门拜了拜,然后站起身来,踉跄而去。

  琴杳斩断他脚上枷锁给了他自由,但是又生生的将他的自由剥夺了。想来也是,神明怎么会拯救他这样的人呢……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琴杳坐在书案对面,沉默不言。男宠笑道:“国师突然吹熄了灯火,可是因为小人弹得不够好听?”在黑暗之中,琴杳精准的找到对方仍旧放在琴案上的手,然后将他推了下去。

“没错,不好听,弦声中全是虚假的讨好与沉重的贪念,你弹的乐曲,远不及他万一,不堪入耳。”这一番话说得男子脸色青白,琴杳冷冷道,“你走吧,我不需要你。”

  第八章

  祭天礼当天,琴杳穿着繁复宽大的白色礼袍登上天坛长长的阶梯。

  真是讽刺,明明肮脏至极的祭祀却要用这样洁白的颜色。十名童男童女已被药晕,摆在天坛地上,他们同样身着雪白的衣衫,等待着上天的召唤。琴杳净了手,从神官的手中接过匕首。她要用这把匕首刺入孩子们的胸膛,将他们的心生生掏出,祭祀给上天。

  刀刃直指苍穹,神官们奏起祭祀之乐,琴杳面无表情,挥手刺下……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长箭不知从何处射来,一箭直直插入她的手腕,匕首落地,琴杳手腕上的血如泉涌,她眉头皱了皱,径直将透骨长箭拔了出来,怔怔的望着站在天坛右侧的太子,他竟能……伤了她!

  有兵器竟能伤了这具不死不灭的身体……

  琴杳不知心头是喜是忧,心绪翻覆之间,她强自定下神来。

  皇帝久病床榻,着太子来监督祭天礼,他定是没想到,他的儿子也存了谋反之心。刺杀国师的人竟然是太子,天坛之上的神官们尽数呆住,天坛下的禁卫军们立时拔剑出鞘,通通围上天坛将在场神官尽数扣押住。太子拔剑出鞘,剑尖直指琴杳:“祸国殃民的妖女,迷惑我父王,危害我社稷!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祸害!”

  琴杳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十个孩子,滴血的手腕转了方向,不让自己的血脏了他们那一身洁白。

  “好啊。”琴杳想,左右她也厌烦这样的生活和这样的自己了,她径直向太子走去,如此坦然的模样倒是骇得在场之人不敢动作。琴杳站定在天坛中间,张开双臂,声色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请太子赐琴杳一死。”

  初秋微凉的风拂过天坛,带起琴杳的宽大的衣袍,像一片风筝,只待人斩断牵缚住她的那根线,她便能随风而去。

  太子冷冷一笑:“好,我便承你此愿。”

  他拾地上弓箭,再次引弓直指琴杳。琴杳闭上眼,生死之间,解脱之前,她恍然想起了盛夏那天看见的那双清澈的眼,初霁,初霁,但愿他此后的人生当真能如雨后初霁,再无阴霾。

  箭啸声破空而来,忽然之间,琴杳只觉身子一偏,她被一个熟悉的气息拥在怀里,那人带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一只利箭堪堪擦过琴杳的耳廓,死死钉在地上。

  琴杳睁开眼,不敢置信的望着初霁。他停在她身子的上方,脑袋恰好挡住了头顶的日光,为她挡出一偏安全的阴影:“你……是怎么来的!”

  初霁默了一会儿,小声答道:“我只想来看你做完祭天礼便走,我说是你的……男宠,他们便让我站在天坛之下观礼。”

琴杳愕然。感觉到初霁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琴杳别怕,我保护你……然后我就离开。”

  第九章

  他怎么这么笨,明明,她已经拼命的让他逃开了:“我不用你护。”琴杳强自压抑着声色,冷冷道,“琴杳便是琴妖,我是妖怪,害人性命,该死。”

  初霁的手仍旧放在她的头顶:“琴杳不喜欢害人性命。”

  琴杳冷笑:“你又怎么知道。我当初救你,不过是为了吃你的心。”

  “嗯。”

  “我每日与你躺在一起是为了吸你阳气。”

  “嗯。”

  琴杳声色有些压抑不住的波动:“你听懂了吗,我是妖怪!你要命的话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你!”

  初霁默了一会儿,又摸了摸琴杳的脑袋:“我不怕妖怪,也不怕你害我,我就怕你赶我走,但你已经赶我走了……我便无所畏惧了。”他说着,忽然喉头一动,温热的血液从他嘴边滑落,滴滴点点落在琴杳苍白的脸上。

  初霁用手笨拙的替她抹去脸上的血,但却抹花了她一张脸,初霁无奈:“对不起。”琴杳呆怔了半晌,颤抖着指尖抚上了初霁的宽厚的背,那处濡湿一片,有一只冰凉的箭直直插在他的后背中。

  原来,方才太子射的竟是双箭,一只落在琴杳耳边,一只落在初霁背上。琴杳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她慌张的想坐起身来,想看看初霁的伤势,但却被他紧紧护在身下。此时蛮横的妖力皆不知跑去了哪里,琴杳彻底慌了神:“初霁,初霁,你起来,你让我看看你。”

  “你要好好的。”

  “我好好的,你让我先看看你!”

  “琴杳,我总是……没用。”初霁身上的力气在渐渐流走,他撑不住身子,唯有轻轻倒在了琴杳怀中,“但我知道,琴杳一定能活下去。你那么漂亮又温柔,你应该……你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见更明媚的阳光,更灿烂的花朵,像自由的风……活得精彩。”

  那是他此生所向往的,但是在遇见琴杳之后,他向往的只有她。

  “趁现在!诛杀妖女!”太子一声令下,禁卫军将琴杳围成一圈,锋利的枪直指琴杳。

  感觉怀中人的气息越来越弱,琴杳双手紧紧将他抱住。她这一生,为了活着而活着,满手血腥,肮脏得令她自己都嫌弃,但却有个男子说她温柔,把她当神一样供奉,心甘情愿的为她身死,只是为了他们初遇时,那兴起的一出胡闹,她从来没有救过初霁,是他救了她。

  “你总是这样对我好。”逼人的杀气从四面八方而来,琴杳只抱着初霁静静道,“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又怎舍得让你失望,怎舍得再伤你一次。”

天坛之上,大风忽起,整个京城的人皆听到一阵琴弦的铮铮之声,待天坛上的人都回过神来时,中间相拥的那一妖一人已不见了踪影。

  尾声

  “仓木妖琴,食人心,腹饿而化魔。不死不灭,刀枪不入。”白衣女子低声轻念,她从衣袖中掏出一支笔,“你的鬼,我收走了。”

  笔尖在琴杳眉心轻轻一点,一点金光粘在百界笔尖,被她收入袖中。

  琴杳脸色有些苍白:“百界姑娘,多谢。”

  百界默了一会儿:“其实,若待到化魔之后,我也是可以收走你内丹的。”

  “也不差这几天。”琴杳笑道,“初霁离开后这一年,我看过了足够明媚的阳光,赏够了足够灿烂的花朵,这一生,从未如此自由过。我已经很满足了。”她摸了摸肚子,“若再多待几天,我神智全无,化了魔,又伤人性命总归是不好的。我想干干净净的下去见初霁。”

  百界将笔收回袖中,声音在风中飘散:“奈何桥边,三生石旁,他定舍不得丢下你先走。”

  琴杳浅浅一笑,回头看了看陌上夏花中的坟头,她知道,初霁从来不会扔下她先走,她以后,也不会丢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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