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埠中学复读的旧时光

01

年9月初的一个清晨,我挑着一担行李,默然走出家门。踮着脚穿过因昨夜下了雨而潮湿的乡村小路,走向公路,等着开往东边方向的客车。

行李不重:一头是被褥草席,一头是书本与生活用品。可我的心头,却如一团发霉的乱草横塞着,一如眼前这灰雾迷蒙的天空,憋闷得喘不过气儿来。

车来了。行李与我被一同塞了进去,在靠后的一个角落挤坐了下来,然后任由它七扭八拐,一路颠簸着将我拖载到我所要去的地方。

我此去的终点,是一个叫横埠的地方,距家40余里。对,我是去复读的——向着高等学府那坚固而厚重的大门作最后一搏,不管成与否。

在那个年头,复读个年把几年是极普通的事。经历了三次高考失利的我,再一次汇入复读大军的洪流,心绪低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神经更其敏感:他人鄙夷的神情,家人期盼的目光,一闭眼,萤火虫般交替在脑海里闪。这是我20年来,第一次离开家的避风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启我的别一种生活。

车在横埠汽车站停下时,快接近中午时分了。天上阴云散尽,阳光格外刺眼,甚是燥热。这儿是个十字路口:西头连着我的家乡;继续往东是通往铜陵方向;往西北可达省城;而我所要去的横埠中学,便是折向西南方向的左岗街。记得当年这儿有个高大的坡,恕我之后多年未来过,如今这里已是通衢大道,曾经的影子丝毫也没有了。

挑着行李,别别扭扭地穿走在左岗街道上,于一个路口,往东,望见了横埠中学的大门。

折向这条来米长的机耕道,坑坑洼洼的路中间积着浑浊的雨水,两行高大的杨树,枝叶婆娑,交织着太阳的光与影。行道树外,弥望的是长势良好的水稻,横埠中学的围墙便沦陷在这一片田畴之中。

学校大门敞开着。我边走边打量着这个我将要呆上一学年的地方:左手边一排平房,掩映在绿树丛中,是带家属的教工宿舍吧,因为门前还有鸡鸭在叫唤,平房东头开一家小店。右手边是一方小水凼,里面并无多少积水,横着几茎残败的秋荷。

转过小店,校园内唯一一幢楼房——教学楼,便矗立在面前。这是一幢坐北朝南四层四教室的楼房。楼梯道在正中,入口处有一个半圆形门厅,门厅二楼层上有根旗杆,尚未挂国旗。门厅前方靠东,也是一排平房,与小店所在的平房对称。

转过教学楼西端,一排低矮的大瓦平房,便是学生宿舍,宿舍绝大部分笼罩在教学楼的阴影里,找到门上贴着“高三文科”的寝室,折了进去,里面阴暗而潮湿,上下两层木板铺的大通铺,十分杂乱。在上铺的一方空位,铺上草席,放好行李,本想躺下休息会儿,可是肚里已是不甚饥饿,便取出新的搪瓷缸,顺着寝室里同学所指,去食堂。

沿着从小店开始的一条填满煤渣的路往南,穿过满布杂草的操场,操场南端也是东西对称的两排平房:东边为教工宿舍,西边是食堂仓库。在仓库的一个窗口买了些饭票,往右一拐,便进入食堂餐厅。此时里面空荡荡的,一排打饭菜的窗口还敞开着,打饭菜的师傅或坐高凳上,或闲倚窗口边,等着尚未就餐的人。

打了满满一搪瓷缸白米饭,返回寝室,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得先解决掉,以免发霉。操场东边南端一棵大古柏树好像死了,正中一棵不知什么树,枝繁叶茂,浓阴交覆,树下有两个破损的水泥乒乓球台,旁边的单杠双杠,满是锈蚀。操场往下,一排大瓦平房,也是教工宿舍,式样与我们学生宿舍差不多。

厕所在教学楼西边,贴近西围墙处。

这便是我将复读的学校,一所在当时没有什么名气的完全中学。

02

因为横埠中学当时在全县完中中没有什么名气,因此来复读的学生不多,来的多半是高考成绩不佳的。文科复读生更少,插入应届班,也就刚刚填满了一间教室。我们的教室在教学楼四楼最西端。

班主任是教地理的章礼超老师,一个瘦而精干的中年人。印象中,章老师课上严肃课下和蔼,脸上总是挂着一副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无论上课还是谈话,语速始终不快不慢而分贝奇高。他的课,一般三言两语便能讲清重点。他是个负责任的班主任,每天晚自习熄灯后、早晨起床铃响时,他都会在教室、在寝室检查督促我们。

数学老师大名刘奇,可以称得上是横埠中学的一块“金字招牌”,他的数学教学在全县名声颇响。我便是冲着他当年任高三文科班数学教学而去复读的,因为数学是我最烂的学科。刘老师身材高大,操一口浓重的横埠方言。确实,他的课通俗易懂,深入浅出,授课语言风趣幽默,让曾经饱受数学课折磨的我,也尝到了上数学课是一种享受的乐趣。

记得一次引导我们分析一道难题,当我们的思路变得清晰起来时,他异常高兴地来了句:“耶,果然每一次发现都是新感觉!”——其时电视剧《渴望》正在热播,这句歌词的引用引得我们会心而笑。他也看着我们笑,很天真的样子。还有一次考完试后,我们几个人从食堂打了饭,直接去他房间,边吃边看他批阅试卷。他抽出我的试卷,边改边指出错误所在及错误原因,试卷改完了,分数不用重加即随手判出。令我打心底佩服。

政治老师也姓章,其时正年轻。上课时喜欢侧着身子,总是用一只脚蹬在作讲桌用的课桌档上,整堂课,左手手指从不离开两只耳朵,或摸或捏或挖,令我们颇为不适。但他对我们的不适却视若无睹,一个人自顾自用他那没有变化的声调,对着一大叠讲义念叨着。据说他押高考政治大题很准的,这让我们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听他的不雅姿势而又枯燥的“演说”。英语老师也是一位年轻老师,个头不是很高,喜欢架一副宽大茶色眼镜,与我们接触不多,以致对他的印象较为模糊,连他姓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教我们历史的齐美道老师,是刚刚调动到横埠中学来的。他的第一节课给我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他穿着半新不旧的中山装,茂密的头发向右梳得很光滑,四十开外年纪,给人以朴实的庄稼汉的感觉。

首先是他精心准备的开场白——一篇较长的抒情散文。他用他那中气不足的半土半普通话,深情地抒发着自己的经历:由一个放牛娃而民师而经省教院进修后进入完中任高三历史课教学!教导我们:人,只要奋斗,便可以改变命运的人生哲理。他每说一句,眼角的余光总是投向教室前方天花板的两个角上,引起我们阵阵窃笑。

有一两次忘词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稿来,用微微颤抖的手展开,摊放在讲台上,用盛粉笔的小木盒压住,瞟了一眼后,接着“抒怀”。而之后上课的板书,更让我们大跌眼镜:由于课题很长,他竟然从黑板左端写到了右端!不仅字体不美观,还不整齐,课后同学们笑言那是“一行白鹭上青天”。他的课,对我们复读生而言,似乎没有多大听头,因此也就没有多留意他的讲授了。

但课后,齐老师又是极为和善的一个人,仿佛我们的兄长一般。无论面对的是谁,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憨厚的笑意。有时星期天,他也不回去,他会让我们去他房间帮他改试卷,作为回报,他从小店里称回一大包饼干,给我们“加餐”,那是我们吃过的最好的饼干。这是至今还使我感激的地方。

教语文的王志良老师,是老三届的高材生吧。听说他当年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却由于家庭成分的关系,失去了深造的机会,因此心中总有股冤屈不平似的,给人外在的感觉很“傲”——是因为他那看人总是带斜视的眼吗?还是因为那一字一顿,似乎在与人斗嘴吵架一般的说话?课堂上,他的讲授也是那样的费力。每讲一句,总要带一个高八度的“啊”字,挖山地一般,憋得耳朵后面都通红的,半天后才会抬起声调接着下一句。据一调皮同学统计,王老师一堂课至多讲三十句,而“啊”字却多达四五十次!

可是,他的课是十分认真的,尤其他的作文训练最有特色。记得每周四下午两节语文课连堂,王老师便用来进行写作训练:先分析上一篇写作得失,读一两篇写得好的作文,然后发给我们他自己刻印的讲义——一个作文题,或者一则写作材料,附上写作要求,剩下的便是一个个小方格——要求我们当堂完成。每每我的“大作”入选,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这让我多多少少对写作课有所期待。我的对写作的爱好,也多半受益于此吧。至今,那散发着浓浓油墨香味的蓝绿色讲义,还深深烙印在记忆里,可惜的是,一张也没有保存下来!

这便是我-学年度,在横埠中学复读时的授课老师。非常抱歉的是,自我离开横埠中学的大门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也没有与教过我的先生们联系过,不知先生们如今安好否?

03

一学年的复读生活,既短暂又漫长。光阴飞逝,一转眼,我离开横埠中学快30年了,可复读的点点滴滴旧时光,常常会不经意占据记忆的主屏幕,牵动起心底淡淡的情思。

高三晚自习好像十点熄灯。熄灯后,部分学生回寝室,借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洗漱就寝。入睡前,自是免不了一番热闹的口水仗,直到值周人员将手电筒的光亮从窗外射进来,喝骂一顿才止。还有部分学生洗漱后,将被褥从寝室抱到教室里,点亮蜡烛继续用功。烛光摇曳,人影晃动,美好而温馨。直至烛泪将尽,才将几张课桌在教室一角拼起,铺上被子,钻进去入睡。很快,鼾声响起,万籁俱寂。那蜡烛熄灭时的气味,至今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而晨曦未上,不待起床铃响,便有同学三三两两悄然溜出被窝,绕着操场周边,跑上个三五圈,再去单双杠上甩吊几下,回教室晨读。然而晨练并未持久,后来一松懈,怠惰起来,不但起床铃响过,还赖床不起,就连广播体操的喇叭都在急促地催促去做操了,才在值周老师警告的哨音里,胡乱套上衣服,揉着惺忪睡眼,跑向操场。

食堂里早晚就餐的学生不多,可随到随打。中餐,打饭打菜便须排长长的队了。偌大餐厅里,尽管有几个值周人员在维持纪律,可拥挤插队总是大有人在,也不可避免地上演争吵打骂剧情。而我有一次被别人插队,值周人员却误把我的搪瓷缸摔到了地上,“叮叮当”,掉了两块瓷,让我既愤恨又无奈。

那时,肚中饥饿,正是长身体之时,光白米饭,一顿也能嚼一大搪瓷缸子。食堂里的菜,似乎永远是那么几个老式样:土豆丝、胡萝卜丝、青菜、芹菜、豆腐汤之类。说真的,这些远不及从家里带来的母亲特意多放些菜籽油炒的咸菜下饭。但每周有一次给教工改善伙食的大菜——或红烧鱼或粉蒸肉,也有少部分卖给学生。那鱼倒也没什么,可那1.5元一小瓷碟的粉蒸肉,实实在在牵出我们嗓子眼里的馋虫来,偶尔也会狠狠心要一份,善待一下自己的肠胃。自然,这么一小碟荤菜,是杀不了馋的。

住宿生活是艰苦的,主要是当时我们学生大都来自不富裕家庭。除了能填饱肚子外,不敢有大的奢求。当时我们都没有人带热水瓶,要喝水,上小店花五分钱,讨一搪瓷缸开水就地解决而已。

洗漱,热天还好些,下晚自习后,从操场南边水井里提一桶水,在寝室前冲个凉就行了。冷天可不好过了。待西风起时,虽然寝室北边的窗户已由学校工友钉上了白胶布,我们也向学校周边村民讨要了些干稻草,铺在大通铺的木板上,可是大家几个人挤一个被窝,依然觉得冷。睡前想泡个热水脚,没那个条件。那年寒假放假前,我的双脚脚后跟裂了很大很深的口子,鸡蛋大的一块肉差点与脚板分离了,走路都得一颠一颠的。

夏夜的蚊子,虽不胜其扰,好在疲累的我们,倒下便能睡,只不过第二天起来时,脸上身上多了些红疙瘩。可这比起之前整个寝室的“疥疮事件”来,毕竟算不了什么。那次,不知哪位室友,将“病毒”带进了寝室,很快,整个寝室里的人,无一幸免。那一晚,我刚睡下,全身便觉如无数针尖在刺着肌肤,奇痒无比,抓挠不止。第二天,大家便都在搽那刺鼻的硫磺膏,课也无心上了,有的干脆回家呆着去了。好在不出一周竟好了,今日想起来,还感到害怕呢。

有苦也就有乐。那间阴暗而潮湿的“高三文班”寝室,也见证着我们的几多欢乐。寝室长大名汪继红吧?他有个好笑的绰号——小鹅,这是因为他说话有些口吃,自我称呼时,连说数个“我……我……我”,他毫不介意大家喊他“鹅”或者“小鹅”,一副乐天派样子,颇感染人。他会打乒乓球,会吹口琴。

还有一位姓任的室友,爱好书法,还会吹笛子。一个星期日,有个挑着各种乐器四处卖的人,来到了学校大门口,很便宜,他买了一支笛子,随口吹了一曲。我们也兴奋,也各买了一支,让他教我们。于是,寝室里,不成腔调的笛音聒噪了一整天。有下象棋的,下那种快棋,不允许思考,只听棋子“笃笃”,敲击个不停,围观的叫声、笑声也不停。有用硬币排八卦的,免费给人“占卜”……

那时周六下午与周日不上课,食堂里也不供应伙食。我们路远的,一般两三个星期回家一趟,吃饭问题,要么在学校小店里买点饼干,要么去左岗街上小吃店里简单解决。余下时间,也不急于去用功,有时三五成群去野外逛逛,看看风景。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91年春,我们步入宿舍后面的一片小树林里,那雪白的梨花,在细雨中盛开,一下子击中了我柔软的心扉,而不远处喇叭里循环播放的单曲《追梦人》,又把人带入一个哀婉的世界,我们知道那是在纪念自杀的女作家三毛。

多数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去横埠文化站对面的一个书摊租书看。那里书比较多,租金一天一角钱。我看书速度较快,一本厚书,随便找个角落坐下来,要不了一天,便看完了。唯独日本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上下两本看得稍长,那是因为我对书中的俳句着了迷,用一个小本子全抄了下来——可惜后来遗失了。有时也节省点生活费,淘几本小书——席慕蓉的《七里香》《无怨的青春》,中国新诗库的《林徽因卷》《刘大白卷》《冯乃超卷》等等,成了我最早的藏书。

当年客车少,从家到校,从校返家,每天好像上下午各有一趟吧。我们几个同路的便约定步行回家。周六吃了午饭后,拎着简易行李大步出发,抄小路,取道后方——杨市——白云,要近10里左右,天擦黑前能够赶回家的。有一次还特意绕了点儿道,去看了看刘大櫆的墓。其时,离家已近,小松树林里,正对着远处一轮西沉的红日,此情此景,犹如昨日!

最后一次去横埠中学是年8月中旬,高考成绩已下达各个学校了,我是搭三轮车去的。当我在那张张贴在学校大门右侧的红纸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时,觉得在这里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在班主任那儿填好志愿后,便揣着兴奋心情,离开了这个我呆了一学年的地方,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好想能够穿越时光隧道,回到-年的横埠中学,把那复读时的旧时光再重温一遍!可是,我知道,如今的横埠中学,除了大门楼还留有旧时貌,其他的一切都不复从前了!

?精华推荐?

我爱路旁菊花黄

横埠中学的门楼为什么像牌坊

吴根福

赞赏

长按







































哪里治疗白癜风病
哪里治疗白癜风病



转载请注明:http://www.jipiaop.com/yexs/249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