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黄色,黄色,铺天盖地的黄色席卷而来。
紧接着的是大片大片的葵花田,在艳阳高照的夏日,这些明黄色的花朵,仿佛反射着灿烂的太阳光。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不够炽热,不够明亮,不够强悍。
应当是大量的白色调入点点黄调,这样高明度的黄色,这样亮到泛白,亮到使人睁不开眼的黄色才是最纯粹最热情的爱。
“哦!亲爱的高更,我是多么渴望你的到来,为我带来艺术上的指导,我觉得跟您比起来,我的艺术创意太一般了。我的胃口总像野兽那样粗俗。什么我都忽略。”
——“我说,你自己看看。你不是瞎子,是吧?比方那些刺目的黄色,完全是杂乱无章。”
——“旅长,您有理!”
是红与绿,它们终于来了,狞笑着,扭曲着,像暴风般席卷而来。
空落落的胃传输出难以名状的饱腹感,想吐,想吐个天昏地暗将胃里的“垃圾”一个不留全都倾倒出来,但那难以施行。
文森特再一次被饥饿过度而产生的诡异生理反应唤醒,他呆呆地躺在床垫上,透过亮绿色的小窗,阿尔的早晨映入眼帘。绿色的画框,阳光下泥土一样的皮肤,粉色的紧身胸衣,金黄色的,麦浪般的长发。
黄色,没错,没有什么能比黄色更能表达自己澎湃燃烧的情感了。没有什么能比向日葵更能代表自己的内心和艺术旨归了,因为没有比向日葵更能明白表示自己对太阳热爱的生命体了。文森特感觉全身都被这灼目的黄色唤醒,它迅速地顺着经络激活每一块因过度绘画而酸痛的肌肉。
是了,他要用着纯净的烙黄在各种不同的底子上装饰画室,以此迎接他最崇敬的画家,最亲密的艺术伙伴——高更。
文森特一跃而起,他仿佛太阳之子,沐浴着朝阳,感受着这热烈的,仿佛疯狂地要撕开他躯体的金光。他快速架起画板,干燥的油漆味令他心静,他根本不去理会墙角那枯败的他的“模特”,跳过炭笔素描的准备性阶段,直接画油画。
高更来了,这样难以预料又这样理所应当,是了,他该来的。他该来看看这美丽的令人痴迷的阿尔,该来看看这文森特为他准备的一室的向日葵。可是为什么,文森特不懂,本应志趣相投的俩人会发生如此大的分歧,高更不爱他的向日葵,他批判它们的丑陋,蔑视自己的画作,不,这绝不允许,一切否定都应当从这个世界消失。
“嘭——”巨响震地“文森特”耳鸣,他还记得,记得子弹穿颅而过的空白感,记得提奥痛苦的嘶吼还有耳边真真切切传来的疼痛……
01一“诶,听说刚进来一个梵高先生?”值了一夜的班,顶着熊猫眼的陈姝面无表情地接过许慧珍手中的早餐。
“真的自己割了耳朵?”一路受着寒风,包子果然已经冷掉了,陈姝叹了口气,默默地放弃用包子先暖会儿手的计划,悉悉索索地打开塑料袋。
“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难懂了,好好的非得把神经病当偶像崇拜,这倒真提醒我了,我得回去好好了解了解我们家小奕的偶像……”一口咬下半个奶黄包,不出所料,凝固的奶黄透出僵硬感,白色的包子皮映着一圈鲜红的口红,白玫瑰与蚊子血,大馒头与口红印,陈姝兀自一笑。
“怎么了?”许慧珍断了话头,疑惑地用手肘碰了碰陈姝。
“奥,没事儿,谢了,我先去眯一会儿了”
“你不回了?这大冬天的,休息室可不舒服”
“先眯会儿再回去,现在回,该是疲劳驾驶了”
“那行,我先走了,再晚点,芳芳——又该摆脸色了!”
陈姝笑笑不说话,看着许慧珍扭着腰离去。
医院灰白的石廊,远处是看不清的蒙蒙之景,陈姝眯了眯眼,分不清是自己眼睛的问题还是这城市天气的问题。
“不,蒙提切里是个伟大的画家。他比她同时代的任何人都更懂得色彩”
“高更,高更,你是我最崇拜的人”
“我是圣灵,我的心智是健全的”
……
陈姝甩甩头,那堆无序的乱语却正如黏腻在头发间难以去除的头皮屑,烦烦扰扰围着她的脑袋打转。陈姝忆起昨夜那人流血的头侧,机械地扯了扯嘴角。捏了捏中央空调也挽救不了的包子,毫不犹豫地把它丢进垃圾桶,转身,走向.
透过探视窗,陈姝盯着那双平静的眼,丝毫不减波澜,仿佛昨夜那癫狂与之无关,这是一双生机勃勃的眼,满含笑意,映射出满目春光。
陈姝机械式地扯了扯嘴角,无声地说了句话,离开了。
“梵高割的是耳垂,傻蛋”
……
02二“最近工作怎么样?”,一,陈姝盯着墙上的时钟默念
“上班挺辛苦的吧!”,二
“这天气真是没个准,降温的这么快,你记得自己多加衣服”,三
“那个一个小区的李阿姨你记得吗?这次体检说她胸部有结块,医院有没有什么好的医生,给介绍一下……”四
“回头说,我得去查房了”
“诶,等……”
掐了电话,把聒噪的声线摁断,陈姝可以想象电话那头母亲埋怨的神情,眉头微皱,嘴角下撇,心里铁定懊悔着生了这么个赔钱货。
如果说别人的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那陈姝十足是件铁背心,僵硬、机械、敷衍是她为自己设定的子女形象,事实证明,她的决策是对的,这样一个形象为她省去了不少麻烦。
应付自从她工作后就只想从她这刮油水的爸妈,忍受毫无主见只会附和的“老好人”男友,敷衍病人及其家属无休止的追问,回应老教授一遍又一遍老年痴呆般的唠叨,周围的一切人、事、物利落地将陈姝的24小时准确地划分,她没有反抗的权力,也不容许有半句怨言。
长叹一声,在狭隘的办公椅上伸了半个懒腰,拿起蓝黑色的圆珠笔,陈姝晃荡着走向病房。
“陈医生”
“恩?”陈姝侧过身
“我家孩子明天就得动手术了麻烦您明天照看着点儿”说着手上提着的便不由分说的硬塞了过来。
陈姝被这一塞塞晕了脑袋,愣是被这股力道塞的往后退了一步。等她回过神,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她无奈地望着手里的包裹,挑了个顺眼的垃圾箱投了进去。真是愚昧,一天那么多台手术,打了麻药躺在手术台上不过都是一块肉,分得清谁是谁?又谈何照顾?
她站在三楼直廊口,停顿着看着忙碌的三楼,像是事不关己地俯视着一切,她像一只落单的豺,不攻击,只窥伺,因为这便足以让她感觉到无限的乐趣,并不仅仅只有血腥能刺激食肉动物不是吗?
观察是及其有趣的,这源自于人类最原始的好奇心,如果是伸出暗处的观察,那便又多出了几许乐趣,这或许就是窥私欲,这隐秘而丑陋的欲望正是陈姝无味生活的调味剂。
她缓步行入直廊,向着病房走去。、、,然而自古能激发好奇心的事物自然都是自带神秘色彩的事物。那个癫狂的梵高迷,那双春光无限的眼都激起了陈姝的兴趣。
她停在了,伸手,开门……
03三没人?奇怪。
空荡荡的病房浇灭了陈姝的满腔热情。
她抬手看了看表,时针指向9,距离入院不到24小时。
“嘟嘟嘟”敲门声响起,打破了这只有医生而无病人的奇异场面。
陈姝回头,少年阳光般闪着金光的笑脸毫不吝啬地像他袭来。
陈姝觉得她此生都没见过笑得这么夸张的一张脸,仿佛要将嘴角撑破,要把后牙龈都露出来呈于脸侧才肯罢休。
更让陈姝惊异的是他手上提的,那熟悉的包裹。
“我都看到了”,那张脸仿佛在说。
“伤口刚刚包扎好,暂时不要乱跑,避免触碰引起伤口崩裂或者二次感染……”陈姝一板一眼地陈述着早已念过无数遍的台词,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向他的手上瞟去。
陈姝掩饰的很好,至少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没有人发现过她是“丑恶”的,“扭曲”的,她是乖巧的,漂亮的,合群的,体贴的,她从未在他人面前踏出过她为自己设下的禁锢。而今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这个人破坏了她的“圈”。
少年若无其事地走向病床,笑着将包裹放于床头,点头道:“多谢陈医生了,我这个人就是闲不住,爱瞎晃悠”说着又继续笑了笑。
“对了,陈医生,你喜欢黄色吗?”未等陈姝作答,他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肯定喜欢吧,那么温暖而热烈的颜色,向着太阳的颜色,梵高也喜欢黄色,不,应该说是热爱,狂热地,疯狂地爱着他的黄色,麦田的黄,阳光的黄,葵花的黄,黄色被他诠释的淋漓尽致……”
“这会儿怎么不说自己是梵高了,果然是个疯子,看来耳朵好了得先转去看看脑袋再出院了。”
陈姝静默地站在一旁,如同一个观众看着一场并不好笑的喜剧,他张开双臂跳跃着奔向窗户,“这是玻璃窗,可惜了,应该是绿色的木窗的,陈医生,这病房我刷成黄色可以吗?我要为我的高更营造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我们要共同缔造一个艺术界的。。。”
陈姝沉默着退出病房,透过探视窗,看着他奔跳着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时而低头思考,时而放声狂语,唾沫横飞。直到值班的护士叫她,她才离开“真是个有趣的小剧场”陈姝心道。
此刻她已经完全放心地将包裹一事抛之脑后。她不认为这样一个蠢材会对她造成什么威胁,即使他看到了什么。不过是一个疯子罢了。
04四“听说变样儿了?”
“可不是,真是一言难尽啊,咱这外科快变成精神科咯”
“不是说脑子没问题么?”
“脑子没问题,心理有问题呗!”
“不过,你还真别说,这病房换个样子也不错,老这么白惨惨的,我平日里生龙活虎的,一上班也觉得病恹恹的。”
“你懂什么,这年头,医院也要挣钱,吊着一丝病气,多留些时日,多挂几瓶营养液也能多几个你我呀!”
……
连着上了三天的夜班,忽的被调到白班的陈姝脑袋晕乎乎,神志也还没回身。听着耳边叽喳的八卦目不斜视地朝着走去。
“要是窗子是绿的就好了……你说能把病房刷成黄色不?……”话犹在耳,眼前泛着暖光的病房着实镇住了半只脚还在被窝的陈姝。
淡黄色的墙壁,翠绿的窗沿,凌乱的地面堆放着各色的颜料、画板、笔刷。陈姝头疼地按按眉心,有趣,有趣,甚是有趣。
很久以后,在陈姝的记忆里,在的日子总是闹腾的,他似乎已经和鸡飞狗跳挂钩。这可真是陈姝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似乎总是激情满满,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打击,他亦是头号行动派,说出的话如果下一秒能够实行绝不会拖至第二秒。
他对绘画仿佛拥有天生的热情,不眠不休,一整日埋头于画卷。那狂暴的画法倒真有些许梵高的味道,“强奸着他的画”。
有的日子,陈姝总是不缺“猎物”,她将自己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暗自在心里讽刺他的一举一动,渐渐地,周遭的一切仿佛变得不再那么令人厌恶,毕竟和相比,大家都还算是正常人。
05五南方的冬天阴寒入骨,陈姝瑟缩着走向病房,等待空调像开水烫死猪般解冻她的肌肉。又聚集了一些人,陈姝挑眉,这又是作什么妖?
一旦文森特的画笔接触到画布,他整夜的仔细推算就不可避免地要与颜料的猛烈冲撞相冲突。对于一个充满热情,既不懂得耐心也不懂得小心翼翼的人来说,色彩与笔触有无数种排列与可能。
花瓣终于开了,他饱蘸颜料,转动手腕,将扭曲的黄色和橙色又一笔地施加于画布。平底锅大小的花卉,以其呈放射状的小花那破云而出的阳光般的光晕,以及色彩斑斓、浓密锦簇的圆形花心,开启了文森特狂热的想象力,令他狂躁地运转画笔。
它们去年开放时,文森特尚在巴黎,那时他就已经痴痴呆呆地冥想过那些挂在僵硬枝头上的硕大花盘。如今,在阿尔,在高更到来前夕,他满眼只有那骄横的外形和辉煌的色彩了。
在最强烈的蓝绿色的背景下一种完美地介于酸性绿和庄严蓝之间的色调,他勾勒出巨大的花朵。
他以一系列猛烈的小笔触,将它们那些旋涡状的花心转化成补色的色轮:黄色的花瓣配上淡紫色的花朵,橙色的花瓣配.上钴蓝的花朵。在一阵激烈的挥洒中,花卉在石灰绿的花瓶上垂下大量柔软的叶子,在明亮的光线里闪闪发光。
另一阵同样的笔触,则画出了另一些叶子。他在桌面上重重地画上火焰般的红色和橙色,然后用调色板上所有的颜色画斜线,再使其显得光洁无比。
他作画的方式跟说话的方式相同:冲撞与躲内,攻击与退却。整齐的笔法一次又一次扫过画布,就像夏日的暴风雨一样。
当他从画面上暂时撤下,双手抱胸,考虑着再次冲锋的时候,在由颜料构成的、焰火般强烈的狂热之后,是小心翼翼的、充满灵光的再次评估。
紧接着他的画笔突如其来地冲向调色板,调了又调,搅了又搅,想要找到下一种颜色,然后他又冲向画布,新的论辩和新的狂热再度爆发。
墙壁上大朵大朵的葵花刺得人睁不开眼,那样热烈燃烧的颜色是陈姝从未接触过的。
她讽刺过“你为什么从来不画向日葵?”“这不是你的代表作吗?”“你不是要用它来迎接高更吗?”“怎么?画不出来?”“你也知道自己不是文森特?”……
恶毒的话语一句接一句,对于她向来是不惮以最不堪的言语进行打击的,反正他毫不在意,反正他从第一天起就认识到了真实的陈姝。
所以在他面前,陈姝从不“心想”,向来直言。
对此,总是笑笑不语,嘻哈着岔过话题。
时至今日,看着这肆意向阳的金黄,陈姝觉得自己像一只可怜的爬虫,居于黑暗,恶毒地诅咒着光明。
如今,那个男孩将光明搬进屋内,驱走这满室的阴霾。
陈姝想起大学时读到的描写梵高绘画的文字,她想着在画这幅向日葵时也是这样的吧。热情与激烈相碰撞,笔尖与墙壁剧烈地摩擦,颜料与颜料之间泵出火花。这样热烈的,燃烧的生命,这样的呈现方式,一次足矣。
这是你想跟我说的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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