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贤媛,古人所以有鸡鸣之警也。户庭不出,日勤针线……富家之女,精益求精……”2,这是古人对上流社会女子的要求。民间女子为了贴补家用,实际上是参与各种社会劳动的,如“……亦有为人雇作乳母及司炊爨、洗衣服之事。3”甚至还有女性到裁缝铺、鞋店、草席店参与手工工作。4明清时期,女性开店铺做买卖的也大有人在。但是,观明清小说,对于这类在实际生活中走出家门,和男性一样工作的女性,作者们绝少赋予笔墨。即便有文字描写,也都是作为小说情节的陪衬一笔带过,而且这些女性大都是心术不正、粗俗不堪、走街窜巷、保媒拉纤、讲经说法的三姑六婆形象。小说中,凡女性与“街”有联系,则无甚好事发生。女性在街中露面,不是非良家妇女,便是当街告状或沿街乞讨之类,如“这蒋家女儿,如此容貌,如此伶俐……却这女儿心性有些跷蹊,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个纵鬓头儿,着件叩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或倚槛凝神,或临街献笑,因此闾里皆鄙之。”5(《警世通言》第三十八卷)“(裴兰孙)拜罢起身,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6(《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因为我们现在探讨的不是历史而是小说,所以就要分析小说中对女性和街市间关系的描写背后所蕴含的思想与观念,包括作者们让女性和“街”产生着怎样的联系,这样写的目的是什么,反映出作者怎样的态度,这种描写对小说的情节发展和人物塑造有什么样的作用等。
查明清两代律法,并无因女性与街相联系而获罪的规定。女性之于街的各种关系,皆出于约定俗成的礼规。古代男性对女性有诸多严格训诫,到明清两代已经形成一种“习惯法”,女性就要如遵守法律一样去遵守,否则就被视为异类,为社会所不容。其中张萱在《西园闻见录》卷三“阃范”中对女性的行为举止的琐细要求可谓典型:
女人若持身不正,纵才能理家与各样好处都不足观。故今女诫必先把持身事,盖身正,方可事公姑、相夫主、处家众、理家事。莫举止轻狂,莫妖装打扮,莫高声大笑,莫耳软舌长,莫搬弄是非,莫离间骨肉,莫繁言絮聒,莫巧言狐媚,莫耳边萋哳,莫背后唧哝,莫扯村说谎,莫喜佞悦谗,莫逼墙窃听,莫偷眼斜视,莫眼空意大,莫口甜心苦,莫嫉人胜己,莫夸己笑人,莫仿效男妆,莫仿行男礼,莫卖弄颜色,莫炫耀肤色,莫恶狠打人,莫恶口骂人,莫无病称病,莫蓬头垢面,莫赤胸坦膊,莫显见亵服。莫露出枕席,莫男妇同席,莫男女授受,莫买命算卦,莫听唱说书,莫随会讲经,莫斋僧饭道,莫修寺建塔,莫打醮挂旛,莫山顶进香,莫庙宇烧香,莫招神下鬼,莫魔镇害人,莫看春看灯,莫学弹学唱,莫狎近尼姑,莫招延妓女,莫结拜义亲,莫来往卦婆、师婆、媒婆、卖婆,莫轻见外人,莫轻赴酒席,莫内言传外,莫外言传内,莫倚门看街,莫醉酒失仪,莫忤逆不孝……”7
陈宏谋《五种遗规?教女遗规》卷下“女戒”条与张萱《西园闻见录》卷三“阃范”中部分规定完全一致:“……莫倚门看街,莫醉酒失仪,莫忤逆不孝……”并说:“以上皆亏损女德之事,虽其中小小出入者,皆世俗常态,然不可不谨也。其余则荡礼逾闲,纵生长富贵家,衣服首饰从头到尾都是金珠,都是绫锦,也不免被人嗤笑,玷辱父母。噫!父母生养我一场,我不能与他争些志气,增些光彩,反因我玷辱,被人嗤笑,我心何安!……”8
本文就要对其中的“莫倚门看街”一项中的“看街”进行详细探讨。
有趣的是,在实际生活中男性为女性制定的这些清规戒律,在古代小说中却时常被打破。几乎以上每一条规定,在小说中都有反证,如,“狎近尼姑”“高声大笑”“男妇同席”“仿效男妆”者,《红楼梦》有之;“买命算卦”“学弹学唱”“招延妓女”(女性招妓)等,《金瓶梅》有之;“山顶进香”“斋僧饭道”“恶狠打人”等,《醒世姻缘传》有之。小说研究者都对文本比较熟悉,可以一一对应地去考察,这里不赘言。但是,我们始终不要忘记,小说是男性写的9,凡小说中女性打破戒律的行为,也都是男性笔下的描述,“终脱离不了男性书写式评价的耳提面命。”10这里面就包括以下两方面因素:
其一,男性作者记录了真实的社会生活。
其二,男性作者为讽喻和教化目的而写。
因此,小说中的描写也就相应的有两种可能,即有些地方真实,有些地方并不真实。至于哪方面占主流,要视具体内容而定。其中可以初步确定的是:几乎每部小说中的女性都或多或少有违反上述规定的行为举止,甚至以上一切不允许之内容还能集于一本小说中的女性身上,而且多种小说中的女性可能还会对同样一项规定有着类似的做法和反应。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说是作者有意为之了,很可能当时的社会风气或生活习惯使然。当然,作者很多时候是有意要借机讽喻,但即便如此,客观上看,也是记录下了一定的社会现实生活。我们既要研究这些生活细节,更要了解作者使用这些细节、甚至改变它们的最终用意。“看街”便是一例。要谈“看街”,我们必须先来了解以下一种建筑。
一看街楼与“看街帘”
中国古代建筑中有一种楼,名叫“看街楼”。刘崇远《金华子杂编》卷上:“景让最刚正,奏弹无所避,为御史大夫,宰相宅有看街楼子,皆幢之,惧其纠劾也。”11《唐语林》卷三“方正”12、《类说》卷二十五“泥看街楼”13、《记纂渊海》卷六十五“敬畏”14中对此皆有相同记载。俞樾《茶香室续钞》卷二十三罗列了一些古代建筑格局,如“古人室中有灶”、“仪鸾殿”、“竹室”、“木牌篷屋”、“气楼”和“看街楼”。其中“看街楼”收两条:一引刘崇远《金华子杂编》卷上那条关于泥看街楼的记载(见上文),另一条是“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云‘宝祐坊南宋时有荣王府看街楼’。”15《汴京遗迹志》卷八“楼”:“黑楼子,在宣平坊勾栏街之北,即金相崔立看街楼。”16崔立是金末大将,他的宅院建有看街楼。中国最早的镇志是常棠编于南宋绍定三年的《澉水志》,其中“澉浦镇新创廨舍记”中载:“镇治旧是兼职,元在定安桥西,嘉定十二年,内朝绅有请增置,靡有定寓。或借民庐或泊僧舍。……绍定壬辰始置民产于丁家桥东,旁有小港开而通之……买邻以为东厅,四时花卉杂植于前,中辟一户以通东庑,循披廊而趋则有看街之所,由角门而入则有翫月之亭。”17官员办公之处的庭园中也设有“看街之所”。
诸多文献中都提到的“看街楼”就是临街建造的楼,有“看街”之用。宰相、大臣贵戚家都有“看街楼”。这说明,看街在古代是一个普遍的行为,还专门为此建造临街之楼,以供家中男性或女性(主要是女性),俯瞰街中景象。另外,看街,其实并不是只有在楼上看,只要在一个地方或者专处驻足,凝望街巷,便都属看街行为,如“看街桥”,《淳祐临安志》卷十“山川”中“西湖水口”载:“涌金门水口通涌金池,镊子井水口通韩府看街桥,李相国井水口通井亭桥。”18“看街亭”,《东京梦华录》卷二“朱雀门外街巷”:“大街约半里许,乃看街亭,寻常车驾行幸,登亭观马骑于此。”19
各时代不同体裁的作品中都有提及“看街楼”。如,关汉卿《陈母教子》“红芍药”:“我这里笑吟吟行下看街楼,和我这儿女每可便相逐。”张国彬《大都新编关目公孙汗衫记》:“看街楼上赏雪”。21林旭《晚翠轩集》“和人观张园车马”:“春去初添车马狂,幔缨御者意扬扬。看街楼阁人垂手,过眼云烟鉴眩光。”22黄钊《读白华草堂诗二集》中“游梁杂诗”:“勾栏旧曲想风流,宝马雕车作夜游。见说宣平坊里宅,相公新构看街楼。”23“看街楼”强调的是“看街”二字,即在楼中观看街上的人物和景致。富贵人家有能力建造楼房,可以建一座临街的楼,家中女眷可以在离街、尤其是街上的人较远的地方直观街中景象,如《金瓶梅词话》中正月十五吴月娘带着西门庆的众小妾在李瓶儿家,狮子街灯市中的楼上观灯并看街上风景。
在诗词中,“看街”被描写成极具浪漫风情的行为,如吴文英《梦窗稿》“六丑”:“馆娃旧游,罗襦香未灭。玉夜花节。记向留连处,看街临晚,放小帘低揭。”24元宵节、花朝节,吴门大街上花团锦簇。女人为了观赏街中盛况,都将看街窗前的帘子低低揭起,从窗里看街上的繁华热闹。同样的还有,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七十一元代作品中乔吉的:“行歌伫立,洒洗妆新水。卷香风、看街帘起。深深巷曲,有个重门开未。”25《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熙朝乐事”:“侵晓园丁叫道,嫩红娇紫。巧工夫,攒枝饾蕊。行歌伫立,洒洗妆新水。卷香风,看街帘起。深深巷陌,有个重门开未?忽惊他,寻春梦美。穿窗透阁,便凭伊唤取。惜花人,在谁根底?”26厉鹗《樊榭山房集》卷十词乙“步月”:“瞰月峰高,看街帘远,物华取次如归。”27《樊榭山房集?续集》卷五诗戊“元夕吴敦复招同人集瓶花斋分韵”:“看街帘外天如水,归去谁家笑语催。”28吴锡麒《有正味斋词集?续集》卷一“春从天上来?镜听”:“……悄瞒伊女伴,出门去、小步伶仃。渐前头、看街帘静,人定初更。”29在这些描写中,我们不仅知道,古代女子看街是一种普遍的日常行为,而且也在诗人眼中,连窗上的帘子也携带着丰富的感情色彩,神秘而引人遐思。
在戏曲中,看街楼是故事发生地,但基本上不承载作者的道德观。?张国宾《相国寺公孙合汗衫》第一折:“时遇冬初,纷纷扬扬下着这一天大雪,小大哥在这看街楼上。安排果卓,请俺两口儿赏雪饮酒。(卜儿云)员外,似这般大雪,真乃是国家祥瑞也。(张孝友云)父亲母亲,你看这雪景甚是可观。孩儿在看街楼上,整备一杯。请父亲母亲赏雪咱。……(正末云)俺在这看街楼上,看那街市上往来的那人纷纷嚷壤。俺则慢慢的饮酒咱。……兀的那一座高楼。必是一家好人家。没奈何我唱个莲花落,讨些儿饭吃咱。……(正末云)小大哥,你看那楼下面冻倒一个人。好可怜也。你扶上楼来救活他性命,也是个阴骘。(张孝友云)理会的。我是看去。果然冻倒一个大汉。下次小的每,与我扶上楼来者。……(邦老云)孩儿是徐州安山县人氏,姓陈名虎。出来做买卖,染了一场冻天行的症侯,把盘缠都使用的无了。少下店主人家房宿饭钱。他把我赶将出来。肯分的冻倒在你老人家门首,若不是你老人家救了我性命,那得个活的人也。”30这写的是“在这竹竿巷马行街居住,开着一座解典铺,有金狮子为号,人口顺都唤我做金狮子张员外”家的看街楼。看街楼上边吃酒边看街上来往行人,便救了陈虎。故事由此展开。?石君宝《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第二折:“今日有一家出殡,料得他必然在那里唱歌,我如今叫女儿出来,在看街楼上看出殡去。他若是见了元和这等穷身泼命,俺那女儿也死心塌地与我觅钱。……孩儿,我和你到看街楼上散闷去。”31?无名氏《锦云堂暗定连环计》第二折:(貂蝉云)“昨日与奶奶在看街楼上,见一行步从摆着头踏过来,那赤兔马上可正是吕布。您孩儿因此上烧香祷告,要得夫妇团圆,不期被老爷听见,罪当万死。”32
这里要注意一个名词“看街帘”,说明看街的窗子平时是有帘子遮挡的。不仅如此,《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还对女子“看街”的窗户作了详细描写:“许宣看时,见一所楼房,门前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槅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对门乃是秀王府墙。”33《大宋宣和遗事》“亨集”写李师师和宋徽宗相见:“俄至一厅,铺陈甚雅:红床设花裀绣缛,四壁挂山水翎毛。打起绿油吊窗,看修竹湖山之景。”34女性看街也不是明目张胆地直看到街上去,大都是在帘子后半掩半露着观看的。妙就妙在这个半掩半露。前面已经说过,男性对女性一系列日常行为规范之一就是“莫倚门看街”。虽说不许“看街”,但却是指“倚门”看街,并没有说不许“倚窗”看街。看街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的必需,无论富贵平民,无论高楼平房,皆有可看向大街的窗户,即便挂上帘子,躲在后面,但女性依然看到了街上的人物和景象。女性和街,也就是和外面的世界之间自然就形成了一种联系。不过,看是让女性看了,但这种行为仍然不是什么光彩和被礼俗完全认可的。如上面提到的唐朝李景让为御史大夫时,宰相和大臣贵戚的宅子建有看街楼的都要封起来,惧怕因家中有女子看街而被他弹劾。这说明即便有建造看街楼的传统,一旦有人细究,不管是“倚门”,亦或是“倚窗”,只要看街便仍然是越礼的行为。
“看街”是日常生活之必需,而小说又是描写日常生活最丰富的体裁,当然对此会有更非同一般的描写。关键是,小说让我们对女性看街的具体情形有了感性的认知,也同样地,对于当时相关的社会习俗和道德判断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二危险的消遣
世间能称得上坏人的人很少,坏女人就更少。但是潘金莲实在算得上是坏女人了。虽然也很可怜,虽然和春梅的友谊也真挚,却也无法赋予其持续性同情。放诸古今中外的法理人情中加以考量,居然都不及格的女人,只能说,《金瓶梅》作者比《水浒传》作者在“恨女人”这条路上走出了更远的距离。曹雪芹让女人流芳千古,兰陵笑笑生让女人遗臭万年。但现在我们要反过来看,这就如同妻子是丈夫的镜子,像“了解男人的水平就看他妻子”这句俗语所说的一样,从男性书写的女性历史中,看到的最终还有男人自己的样子。我们首先来看男性如何看待男性“看街”的:
(一)“只许州官放火”——男人看街为哪般
看街,顾名思义,就是看大街上的景象。一开始是合法合理的,否则也不会有“看街楼”这一建筑样式了。不仅是不能擅离家门的女性可以看街,有自由活动权力的男性也是要看街的。有的男性是从自家看街窗向外看,如《太平御览》卷第五百七十三“乐部”十一载:“大历初,有才人张红者,本与父唱歌乞于衢路,因过将军韦青所居,青于看街窗中,闻其歌喉廖亮,仍有美色,即纳为姬。”35男性看街大都是在同样一个场所:酒楼。如《醒世恒言》第十五卷“赫大卿遗恨鸳鸯绦”:“……上了酒楼,拣沿街一副座头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饮,倚窗观看游人。”36《喻世明言》第十一卷“赵伯升茶肆遇仁宗”讲仁宗皇帝在酒楼上饮酒,“仁宗手执一把月样白梨玉柄扇,倚着栏杆看街。将扇柄敲楹,不觉失手,堕扇楼下。”37仁宗这一看街、掉扇子,就引出了赵伯升拾扇、还扇、升官的整个故事。“看街掉扇”一出便是小说的关键所在,如同《金瓶梅词话》中潘金莲与西门庆相遇一场一般无二。所不同的是,后者的看街却是作者要描写的奸情的开始。
小说中男子在酒楼上看街,往往有大事要办,如在临街酒楼上居高临下地看街是为打探情况,了解地形等。《水浒传》第六十二回“劫法场石秀跳楼”:“石秀便来酒楼上,临街占个阁儿坐了。……只听得楼下街上热闹,石秀便去楼窗外看时,只见家家闭户,铺铺关门。……石秀在楼窗外看时,十字路口,周回围住法场,十数对刀棒刽子,前排后拥,把卢俊义绑押到楼前跪下。”38《水浒传》第七十二回:“柴进引着燕青,径上一个小小酒楼,临街占个阁子。凭栏望时,见班直人等多从内里出入,幞头边各簪翠叶花一朵。……柴进问道:‘观察头上这朵翠花何意?’那王班直道:‘今上天子庆贺元宵……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个,凿着‘与民同乐’四字。因此每日在这里听候点视。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勾入内里去。’”39经过看街和一番观察打探后,柴进终于成功易服混入禁苑。《金瓶梅词话》第一回:“(西门庆和应伯爵)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不一时,只听得锣鸣鼓响,众人都一齐瞧看。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摆将过来,后面便是打死的老虎,……末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士,就是打虎的这个人。”40《金瓶梅词话》第四十二回:“西门庆与应伯爵看了回灯,才到房子里。两个(西门庆和王六儿)在楼上打双陆。楼上除了六扇窗户,挂着帘子,下边就是灯市,十分闹热。打了回双陆,收拾吃饭了,二人在帘里观看灯市。但见:万井人烟锦绣围,香车宝马闹如雷。鳌山耸出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二人看了一回,西门庆忽见人丛里谢希大、祝实念,同一个戴方巾的在灯棚下看灯,指与伯爵瞧。因问:‘那戴方巾的,你可认的他?’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认的他。’西门庆便叫玳安:“你去下边,悄悄请了谢爹来。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见。’玳安小厮贼一直走下楼来,挨到人闹里,待祝实念和那人先过去了,从旁边出来,把谢希大拉了一把。”41看街在这里就是故事发展的一个媒介,看街之后,必定要有人物出场,发生一系列故事,《施公案》第三八一回:“天霸就在这镇上街口,寻了一座大酒楼。只见牌上写‘集贤居’三字。……上了楼,在窗口一张桌上坐下。……褚标道:‘原来这就是桃花镇。人说济宁州有座桃花镇极其繁华,果然名不虚传,却是一个好地方。’因向窗外观看街上的人景,只见往来杂众,车马喧阗,实在是个冲衢要道的景象。”42《施公案》第一九二回:“(黄天霸,关小西,李七侯)找了一座酒楼坐下。……看看日落西山,三人依着栏杆一看街上行人,并不见公然到来,心中纳闷。”43男人酒楼看街有时候也是一番打斗的前奏,《小五义》第八十七回:“列公,你道这芸生大爷何故到此?……就在鱼鳞镇西口内路南找了一座酒楼,靠着北边楼上落座吃酒,要了些酒菜。把北边的楼窗开开,正看街上的来往行人,见有个二人小轿,后面跟着一个小尼姑儿。”44听说是良家姑娘被蒙骗,侠士当然出手相助,尽显男性之威武。男性看街,在小说中,少有仅为消遣娱乐,看街中人物风景的,大多是有目的的行为。或者还可以说,即便是消遣娱乐,作者也要让他们的娱乐体现出一种实用价值。男性看街,要么救民于水火,要么升官发财,要么可歌可泣,要么成就奇谈佳遇。但对女性看街,作者不是态度暧昧,就是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并想尽办法,证明女性看街便是惹祸之源头,丧身之根本。总之,女性看街,就是一种危险的消遣。
目前所知的小说作者中,很少有出身于贵族者,小说中体现的贵族或者大户人家的女子和“街”的联系比平民女子又少很多。《红楼梦》中只写了一次女人们(包括未出阁的少女)上街,便是到清虚观打醮。但也都是坐在轿子里,并未直接步入街中。小姐夫人日用所需之香油脂粉等都是有专人负责采买,临时想要什么玩意儿,也只能求助家中男人或男仆。令人奇怪的是,前面很多文献和文学作品中都提到贵族之家建有看街楼,到了《红楼梦》中,“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虽然贾府中也有“天香楼”,“凝曦轩”,“登仙阁”,“逗蜂轩”,楼阁轩馆一样不缺,偌大一个府第,却没有提到看街楼。到底是贾府真的没有专供看街的楼,还是作者内心也排斥女子看街行为,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在迄今我们所能见到的小说中,看街的女子大都生活在城镇中等之家。这些女子的生活基本靠家人供养,不用像前面提到的女人一样出门到社会上去劳动。她们的日常活动空间仅限于家中。无聊烦闷时的消遣之一就是“看街”。从小说中女子看街出现的频率来看,也说明看街是日用之需,这个作者们也不讳言。但从对看街的描写和看街在小说中发挥的作用来看,却证明了作者们对女子看街这一日常消遣行为的不以为然和深切的反感与担忧。
(二)“倚门”看街的女人们
“在‘家’这个熟悉的生活空间,对于女性身体主导权掌控度高的地方,让男人安心自在,让男性制订的社会秩序较少受到破坏。‘门’象征着妇女规范,代表着女性活动范畴,象征禁锢女性活动空间的界限。门内、门外,成为社会权力中规范女性活动空间的符号代码。”45
古代诗词中的“看街”是那么的诗情画意,看街的窗帘也被赋予浪漫的意象,没有一丝世俗的猥亵和龌龊之感。但令人惊异的是,在小说中却完全相反。小说中,女人看街就意味着祸事、不贞和欲望。这几乎是绝大多数明清小说作者的共识。《别有香》第六回说:
清澜街,有一个小伙子,年约十七八光景。爱华丽,爱洁净,打扮得像一枝出水的芙蓉。人看他,疑他是个龙阳,不知他不屑为此勾当。……一日穿了一身新衣服,手里拏了一柄白竹骨重金面的扇子,裹着条白绉纱汗巾儿,配着下面白绫袜,大红履。在街上慢慢的踱,只把一双乌珠儿,望着人家窗口。看有那妇女,或在窗前做生活的,或闲立看街的,他就不转睛去看。或那妇人见他打扮得齐整,又且生得标致,看他一眼儿,他就立了脚看个不了。46
这里说得非常明白,“窗口”是一个危险之地。绝大部分年轻女子平时是不出门的(生活所需,出门做买卖的女人除外),不仅不出门,即便是站在窗边,或者门边,向外张望看街,便是给了别人以可乘之机。所以,这种浮浪子弟才会专门望着人家窗口,寻找下手时机。有趣的是,“窗口”、“门边”也成为了小说作者们